文学园地
贾志红散文《一张报纸》
作者简介:贾志红,笔名楚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年度驻会作家,中国地质大学(北京)特聘作家,洛阳文学院特约创作员;作品见于《散文》《文艺报》《草原》《黄河》《湖南文学》《星火》等文学期刊并入选多版本散文年选;散文《歌谣》获第24届全国孙犁散文奖,散文《粥》获第三届大地文学奖,散文集《芒果雨》获第27届全国孙犁散文奖、第六届中华宝石文学奖。
一张报纸
作者:贾志红
我有时候会突然想起来一些琐屑的故事。比如,一张报纸。
早晨,故事大多从早晨开始。
祖母在房子大门口的空地上生小煤炉子。她把一卷废纸点燃,再在火焰上放几粒煤球,又把一个小烟囱套在炉口,烟雾便一股股地冒出来。直直地向上,或是随着风向飘移。祖母看看烟雾的方向,挪一挪小煤炉,不让烟雾窜进大门,免得住在我们隔壁的谭奶奶又找由头和她吵嘴。过一会儿,烟雾散尽,煤球被点燃了,冒出蓝色的火苗。祖母喊我把炉子提进厨房,她做早饭,煮面或是炒饭。谭奶奶不是每天生炉子,她家的炉子在前一天做好晚饭后,并不灭掉,而是关闭下方的风门,再多加煤球,熬过一夜。次日清晨,只要拉开风门,放上烟囱,火焰几分钟后便复活了。我知道谭奶奶每天都是这样封火的。我们两家共用一个厨房。我曾经厌烦祖母日日这样生炉子,建议她像谭奶奶一样。祖母不屑地说,那样很费煤。
我吃早餐,一碗汤面或是一碟炒饭。葱香蒜味,是这座筒子楼里寻常烟火的味道。
早饭后,我去学校。步行十分钟,到学校大门口。一块木牌子上写着:武汉市武昌区武珞路中学。我穿过一个小操场,来到初中部的教学楼,上三楼。谢老师总是早早地就来了。她是我的班主任,教语文。那会儿,她中年。像我母亲一样的年纪。也留着和我母亲一样的短发。尽管我很久没有见过在北方工作的母亲了,但我记得母亲是留着短发的,也断定母亲没有改变发型。那个年代,中年或者老年妇女没有更多的发型可以选择。祖母和母亲,梳着一样的发式。谢老师也是,教数学的施老师、教政治的张老师也是,她们的发型一样,都是短发。
谢老师细细白白,比我母亲好看。这感觉是最近才明显的。也是在最近一两年,我见了和母亲同龄的女人,喜欢对比她们的容貌。母亲胜出的几率越来越小了。不知道是我对母亲的记忆开始淡漠了,还是我叛逆的青春期悄然开始了。
我喜欢上谢老师的语文课。她常常读我的作文。她的嗓音柔软,纤细。她每每读我的作文时,我的心都在砰砰地跳,脸发着热,有粉色的云朵冉冉升起。
课后,谢老师还让我把作文再抄写一遍。用她给的格子信纸。要工整,她说她要长久保存。要读给下一届的学生听。
中午,我带着喜悦放学,边走边哼一首断续的歌。
祖母在厨房做午饭。谭奶奶也在。她们在各自的锅里炒菜,绷着脸,不说话,锅铲抡得当当响。
我收起我的愉悦,站在厨房默不作声。我知道接下来祖母就该大声喊我给她读信了。读我父亲从北方写来的信。这信已经读过好几遍了。但祖母还是要拖着长长的腔调问我,你爸爸又当上标兵了?她的声音保持洪亮,直到谭奶奶端着饭菜离开厨房。
随后,我们也把饭菜端到房间里去吃。
这一幕情景隔一段日子就会上演一次。
祖母和谭奶奶,女人间的较量。我是个早熟的孩子,我十四岁的眼睛,洞悉祖母和谭奶奶吵架的全部秘密。
最激烈的一次,祖母狠狠地甩出两个字:戏子!
我急忙去翻我的新华字典,上面写着:旧社会对文艺工作者的蔑称。
谭奶奶也不甘示弱,她很愤怒,戏子这个词超过煤烟令她愤怒。她站在走廊里,冲着祖母喊,你懂不懂?我是演员、演员!你个文盲!
这句话,我完全听得懂。祖母确实是不识字的文盲。
文盲这个词,很能打击祖母。在退休的汉剧演员谭奶奶面前,祖母其实是自卑的。这自卑感能令祖母黯然好一阵子。有时候的夜晚,我写作业,祖母在灯下编织,她常常自言自语地说,要不是从小当童养媳,上山放牛,我也会上学,也会认字。她边说边把手里的毛线球扯得团团转,恨恨的。
只有父亲来信了,才能令祖母从灰暗的情绪里明亮起来。
也是我在厨房读信的时候,祖母眼睛的余光扫到了谭奶奶脸上的落寞。
谭奶奶,没有儿女。
我其实是喜欢同谭奶奶讲话的。只是这欢喜不能让祖母知晓。谭奶奶挽着发髻,这发型言明了她和筒子楼味道的差异。她眉眼依然清秀白皙。祖母不在家的时候,我去过她的房间。我拘谨又吃惊。看见厚厚的书,看见半掩的帐子,闻见说不出的淡香味道。与粗粝的祖母相比,她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那个年龄和时代,我所能想象的女人的美好,便是中年如谢老师、老年如谭奶奶了。
少年如我。
青春期的自恋,不为人知的。
偷空便去谭奶奶屋里看书。看从未见过的仕女画。听她用戏剧道白一样的腔调讲书里的故事。
也越发认真地写作文。让谢老师用柔美的声音一遍一遍地在课堂上朗读。
谢老师拿着我重新抄写工整的作文稿,说要帮我投一投。我没有听明白这个投一投是什么意思,疑惑地望向她。她一笑,不说什么。用手摸摸我的马尾辫。
后来,她就拿来了一张报纸,是《作文报》。我看见我的名字印在上面,比手写的端正了很多,有说不出的严肃感。
我掩盖着自己的惊喜,就像掩饰青春的虚荣。这掩盖后的平静令谢老师有些不解,她问,你不高兴?
我怎么会不高兴?我把那张报纸,细细地折好。有意让折痕错过我的文章和姓名,免得日子久了,折痕处破损。
回去,给谭奶奶看,看她布满细纹的脸,笑得像一朵白菊花。
却没有告诉祖母。以为祖母不认字,她不懂这份喜悦。
其实,祖母怎么会不懂?她敬畏有字的纸,收藏好看的画报。父亲的信是她的宝贝,在箱子底藏着。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一定不会这么干。对谢老师、对祖母。
那样,谢老师看见我的喜悦,便也触摸到了自己付出的心血吧。
那样,我的报纸,第一次印着我名字的报纸,就不会下落不明。
我找不到我的报纸了,登载着我处女作的报纸,不见了。谢老师告诉我,那叫处女作。我坐在台阶上哭,一口咬定是祖母当做废纸,点燃,塞进燃烧的炉膛,化为灰烬了。
祖母也哭了。她不承认她烧了我的报纸,她只说可能是一时找不到了。还说,会有找到的一天。
谭奶奶也这么安慰我。她说,你奶奶怎么会舍得烧你的报纸?叠得那么齐整,不像是废纸。她一定是替你收起来了,在她的箱子底。谭奶奶这么说着,打开了自己的箱子,从箱底拿出一张发黄的报纸。我看见一个古装的美女,那眉毛就是柳叶眉、那眼睛就是丹凤眼吧?谭奶奶说这是她的剧照,几十年了。几十年前的一张剧照被谭奶奶好好地存放在时间的某处。
我就那么相信了。相信那张报纸被祖母收藏进了她的箱子。那箱子是锁着的,报纸藏在祖母珍爱的绸缎被面里。我曾经趁祖母开箱时偷偷摸过她的绸缎被面,红的、粉的,像天边早晚的云霞一样美。她说过,那些被面是将来给我做嫁妆的。现在,我的报纸就和美丽的绸缎被面在一起,我的嫁妆包裹着我的梦想,它们在一起,是最好的。
后来,升高中的学习压力日渐沉重,关于那张报纸的疑问,被更多新鲜的事情覆盖。
时间就那么不急不缓地过去了。
很多年以后,中年的我重回武汉。筒子楼的原址已是一座摩天大楼。祖母已经葬在祖籍的坟山上。比祖母更年长的谭奶奶想必也不在人世了吧。武珞路中学仍在,旧的木校牌被亮闪闪的金字招牌取代。学生们来来往往,但是谁又能忆起一个叫谢慧敏的语文老师?谁又能知晓一张报纸曾经承载过一个小姑娘的梦想呢?
那张报纸,藏身于岁月的深处,成了一个永远的谜。
(本期责任编辑:杨亚丽/制作:畅玲娟)编委主任:赵克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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