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天涯论坛
作者:隐暗世界,原标题《梨粟异闻笔迹》。
每个故事都是独立的,可放心观看。
第一更:发生在粤北山区的一些奇闻异事,夜晚慎入...
第二更:发生在粤北山区的一些奇闻异事,夜晚慎入...
#红船
在这个故事集中,我讲的第一个故事,就是关于我的朋友刘总的,而红船这个故事,是发生在刘总的老婆刘太太身上的。
刘总的老婆姓何,世居广州,是广府人。
刘太太的年龄与我和刘总相仿,她本在广州工作,后来嫁给了刘总之后,就夫唱妇随,移居到深圳。
广州和深圳虽然属于同一省份,近在咫尺,但它们的文化底蕴,相去甚远。
拿喝早茶为例,深圳人更多的是以充饥为目的;而广府人喝早茶,是一种生活方式,目的在于茶楼里摆上“三盅两件”,邻里街坊相邀坐下闲聊。
再比如说文化形式,深圳是新颖而多样的;而广府则更有底蕴,传统的粤剧,至今仍长盛不衰。
刘太太作为土生土长的广府人,家里的老一辈便是从事粤剧这个行当,自小耳濡目染,所以也能哼唱几句,每次过节回娘家,约好了在茶楼喝早茶,她偶尔还会上台,挂个“蓝灯笼”,跑跑龙套,但也只是一种爱好,没有什么功底,就算是唱,也只是参加“私伙局”。
粤剧会馆讲究脸面,是绝对不会给她挂“正印”做当家花旦的机会。
几年前,有一年农历六月,刘太太带着孩子回娘家,那天家里来了一些父亲的老友,坐在客厅谈词闲聊。
下午时刘太太闲来无事,便帮着父亲,整理杂物。
收拾到家里的阁楼时,从一个角落翻出一个“衣箱”。
对于粤剧艺人而言,“衣箱”可是吃这碗饭的脸面,戏唱得好固然是根本,但一身衣盔也绝对是重中之重。
一般而言,“衣箱”里面装的是专门为艺人穿戴的盔头、戏服和头饰,一个粤剧艺人在舞台上一亮相,就是给曲友“开眼”,身上的穿戴也能彰显出功底。
这箱子一看就有些年头了,箱子隐隐是红色的大漆,镶着黄铜的片饰,看箱子上“铜活”的精细做工,就知道原来的主人极为重视。
但毕竟年代久远,箱体已经开始发霉了,有些腐烂,小小的铜锁形同虚设,刘太太闲来无事,就想把这箱子仔细整理一番。
她没费什么力气,并破掉铜锁,把箱子打开了。
一打开,“衣箱”里一股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刘太太闪过了霉味,仔细观瞧,里面大多的衣饰都已腐败不堪,不能再用。
奇怪的是,其中有一件,却仍然银光闪闪,夺人眼目,这是一件粉蓝假彩花髻。
花髻是粤剧中花旦头饰的一种,不同的角色佩戴不同的头饰和花髻。丫鬟配的是小前装;富贵家小姐佩戴的是侧凤;如果是公主、郡主,那要带花髻;而若是皇后,则要佩戴凤冠或者蝴蝶冠。
而武生却又不同,有的戴盔头,状元要戴状元簪,驸马则戴驸马枷,太子需配太子盔。
刘太太自小耳濡目染,一眼就认出这,这粉蓝假彩花髻是《帝女花》里长平的行头,看手工,这在制作时是要值几十块银元的。
刘太太本就是要收拾杂物,见得这发髻还能用,就开始拾起擦洗,谁想到一擦,便露出了本来面目,发髻银线扎实,弯折上匠人用的是“绕指柔”,贴彩手法也考究。
等她清洗完在看时,真是珠光宝气,熠熠生辉。
刘太太一看就生出感慨,也不知这当初是哪一位大佬倌的心爱之物,沦落的虫蠹蚁蛀。
她顺手戴在自己的头上试了一试,又站起身来,对着镜子做了几个身段,脚上一个撇步,手里一个“水波浪”,一瞬间,镜子里映出的刘太太,脸上似乎多了一抹乱世沉浮的哀怨离愁。
也是来了感觉,刘太太嘴里就用假音捏着南腔,唱道“梨园歌舞赛繁华,一带红船泊晚沙,但到年年天贶节,万人围住看琼花。”
只一开腔,刘太太自己都有些被惊到了,没有想到自己的唱腔这么纯正哀怨。
正想着,突然听到了楼下女儿的哭声,于是她急匆匆的收拾了“衣箱”内的残物,单单存好粉蓝假彩发髻下了楼。
下楼时刘太太有些心神不宁,险些栽倒,但稍拂了一下楼梯扶手,便站稳身形。
楼下摔倒的女儿趴在地上,哇哇大哭,看见刘太太下得楼来,却一改往日的撒娇样,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躲得远远的,藏在门后,伸出小脑袋好奇的看着刘太太。
楼下父亲和老友们喝着茶有些争论,不过无非都是争了好多年的老问题。谁的“亮相”有神讨彩;谁的“单挂脚”沉稳有力;谁的“七星步”洒脱逍遥。。。。
眼见着自己姑娘没事,刘太太也顺势坐下,端起一个茶盅闲听着。
恍惚间,刘太太就觉得这个场景好像似曾经历过,但却怎么想不起来是在什么时候经历过,这感觉遥远而又熟悉。
当然,这种经历,每一个人都有过,所以刘太太啧了一口滚茶,让自己放松下来。
这是,倒听见其中一位年纪最大的老人说起当年随着咏太平班乘坐红船去香港演出的往事。
那老人回忆起往事十分感慨,摇头叹道:“那时真的是苦,吃的是糙米,青菜只有几条,抽‘住筹’时不好彩,就要住‘屙尿位’。”
那老人说到这儿,刘太太不知为什么,好像是控制不住自己一样,嘴上就忍不住道:“那时谁又不是这样,正所谓‘腊味时常去买埋,提防乡上菜唔佳,有钱一定求私伙,冇货无肴亦要挨。’若说到住的舱位,更是‘好位分明十字舱,四周通气万分光。老倌多占其中住,马旦何曾见有行。’”
说罢,连声“哎哎”叹气,再抬起头时,就见到父亲和一班老友惊疑地望着她。
刘太太这时也缓过神来,她自己都觉得奇怪,怎么没头没脑的说出这些话来。
看着大家诧异的望着自己,赶紧拿起朱泥茶壶,蓄上水,给在座的各位叔父斟上茶,连道“请饮”。
这些叔父想了想,也有些见怪不怪,毕竟刘太太的父亲是科班出身,说出这些话来,倒也合情合理。只是,刚才刘太太那眼神和腔调,有些让人说不出来的怪异。
刘太太的父亲倒是想问,正要开口,小外孙女却从门后摇摇摆摆地跑过来,抱着刘太太的大腿,“咿咿呀呀”地萌态可掬。
这下子把大家都逗得笑了起来,怪异感一下子被冲淡了,茶局又恢复了之前的吵吵闹闹。
这一夜,刘太太睡得很不踏实,总觉得眼前好像有一个人影一样,但却怎么也看不清。
她想自己可能是太累了,恍恍惚惚就要睡着的时候,眼前的人影却越来越清晰,最后仅存的一丝意识,让刘太太感觉人影和她越来越近,最后仿佛融到了她的身体里,刘太太想醒过来,却仿佛怎么用力也睁不开自己的眼睛,不一会儿,便沉沉的睡了过去。
终于,她进入了梦乡。
这真的是梦乡,因为一睡去,刘太太就感觉自己好像变了一个人,而且人也不是躺在床上。
看情形,自己仿佛站在戏台上,满身的锦霞银挂,嘴里正白齿红唇的唱着:“合欢与君醉梦乡。。。百花冠替代殓装。。。双枝有树透露帝女香。。。夫妻死去树也同模样。”
紧接着,台下掌声雷动,从台上望去,各式各样的面孔都兴奋的叫着好,刘太太看到自己站在台上打千儿作揖,一脸的满足。
突然,从旁边却伸出一只手来,拉着她,匆匆穿过台柱旁的“虎头关”,转眼就来到后台。
刘太太左顾右盼,却看不清楚拉她的人的面孔。
正思量间,那人伏在她的耳边轻柔道:“阿贞,等一阵卸了妆,我带你去吃‘添记’的艇仔粥。”
一路上在后台遇到的人都口称杨老板纷纷向她道贺。
有个掌班模样的人对着她挑着大拇指:“不愧是‘一线贞’,这喉头真是稳似一根线。赶明儿咱们福和班把这《一捧雪》、《二度梅》、《三官堂》‘江湖十八本’巡完,杨老板必定名满香江。”
从后台出来,刘太太感觉就像播放电影的镜头切换一样,只是一瞬间的功夫,她就坐在了添记的档口。
档口老板是个短襟儿打扮的小伙子,不一会儿的功夫,就给她端上了爽鱼皮、蒸粉肠和艇仔粥。
刘太太拿起竹筹,夹起鱼皮,只是一口,爽脆的齿感,立刻让她流出了口水,再吃一口肠粉,软糯的口感一下袭来,望着碗里满满的艇仔粥,刘太太从没有感受到吃一顿晚饭是这么幸福的事情。
身旁那个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是半吟半唱:“又说声带雪艳那贼坐不稳,两只眼不住的打量佳人,秋波眼含怨恨,樱唇紧闭柳眉颦,穿白带孝未着脂粉,那捧心的西子也差三分。”
刘太太扯出随身带着的丝巾手帕,掩住嘴痴痴的笑着,含羞嗔合道:“三更时分洞房进,苍天有眼护我身,青锋剑下除贼子,血海冤仇一旦申。”
画面再次一闪,夜晚的小巷,寂静无人。
刘太太走过街边的路灯,巷子那头黑漆漆的看不见尽头。
身边那人挽着刘太太,就在这巷子里一直走,一直走。
她仿佛听到了高跟鞋,踩在青石路上发出的嘎噔嘎噔的声音,似乎天地之间只剩下了这一种声音,每一声都在敲击着她的心。
刘太太正想转过头看看身边的人到底是谁?问问他要带自己去哪儿,却突然发现身边空无一人。
然后她就听见从黑漆漆的巷子那头传来脚步声,脚步声不紧不慢,由远到近,她仿佛看到了黑漆漆的巷子里走出一个人影,刘太太心里的一阵恐慌,想跑,腿却不听使唤一样。
突然身后传来一股力气,向她猛的一推,一时间站立不稳,跌跌撞撞一下子隐没在黑漆漆的小巷里。
刘太太用手捂住眼睛,吓得大喊起来。
再睁开眼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大汗淋漓的躺在床上,身旁的女儿嘟着嘴睡得正香,外面的太阳已经升起来了,看样子是早上的七八点钟,她用手撑着想起床,才发现身上到处酸痛,好像是刚刚进行过激烈的运动。
刘太太强忍着用力,却把女儿弄醒了。
女儿看到妈妈正躺在床上看着自己,乖巧地翻了个身,正好钻到了刘太太的怀里,又睡了过去。
刘太太抱着女儿,仔细的回忆,才把梦到的情形想出了个大概。
起床吃过早饭,她心里有些忐忑。
不知为什么,心里头总想着昨天在阁楼里看到的那件粉蓝假彩花髻。
想来想去,上了阁楼,打开那个破旧的衣箱,花髻静静的放在箱子里。
她把花髻拿回到房间,问起父亲,父亲只说是原来戏班班主的遗物,一直放在阁楼,时间一久竟忘掉了。
刘太太没再多问,只是因为前一夜睡得不好,这一天都无精打采的。
当夜吃过晚饭睡下,刘太太突然又像前晚一样,感觉一个人影向自己走来,越走越近,最后仿佛再次融入到她的身体,不多时,又沉沉的睡去。
像是预订好的一样,一睡过去,梦境又重新再现。
这一次刘太太站在码头上,码头旁边停了一艘三帆的大红船。
戏班的伙计忙忙碌碌的从码头向船上运各种衣箱和道具,她身边站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那个影子拉着她的手道:“自有红船以来,为了避嫌,从来都是花旦男扮,阿贞你开了先河,今后女旦必将大行于南腔。”
那影子握了握她的手,又道:“这些年你辛苦了,从挂‘蓝灯笼’跑龙套,到演‘天光戏’,再到做二旦,现在挂了福和的正印花旦,多少人看着眼红,你自己随红船去香江,定要格外小心。”
旁边路过的红船子弟听到了,纷纷起哄:“靓诚,你早点娶了阿贞吧。”
刘太太在梦里笑意浅浅。
上船后,所有的红船子弟开始抽住筹,她运气不错,抽了青龙位,虽然不怎么通气,但好在有阳光。
刘太太抬眼望了望岸上,被唤做‘靓诚’的影子正远远地向她招手,红船越行越远。
一瞬间,镜头再次切换,刘太太站在戏台上,戏院里掌声雷动,叫好声、喝彩声以及返场声,不绝于耳,既然是正印花旦,刘太太的一出帝女花必定是压轴的,所有演员纷纷从左右虎头关涌出,整个戏班的向下面的曲友致谢。
刘太太在台上不停的向台下打着千儿,突然间她感到后背一阵发冷,那感觉就像是被一双恶毒的眼睛盯上了一样,后头看时,身后全都是戏班的演员,别无异样。
她再转回头向台下致谢,后背突然被人猛地一推,观众一阵惊呼,刘太太差点跌倒台下。
刘太太自然也是吓得浑身一颤,只是这一颤,刘太太又醒了过来,睁开眼才发现,天已经朦朦亮了。
刚才,是做了一夜的梦,刘太太想翻个身,看看女儿,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好像被定住了一样,完全动不了,
她躺在床上吓坏了,想叫又叫不出声,眼睛向左右扫去,刚好看到粉蓝假彩花髻正放在自己旁边的床头柜上。
刘太太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过了许久,身体才逐渐能动起来。
扶着床坐起身,这才发现,又是一身的大汗淋漓。
这次刘太太是真的怕了。
这两天她身上的怪事频频,有些算是巧合,还能说得过去,但是连续两天做的梦都这么诡异,而且能衔接在一起,这就太匪夷所思了。
早晨起床吃饭,刘太太又问父亲,原来戏班的班主叫什么名字?
父亲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才回道:“时间太久了,已经记不清楚,好像是叫做赵兰诚,当年也是个有名的武生,生得俊秀,当时人们都叫他‘靓诚’。”
刘太太的父亲提到“靓诚”的时候,她正咬着嘴里的灌汤包,刚好一股热汁“嗤”的一下喷出,烫得刘太太咧了一下嘴。
这一烫反而让刘太太一下精神起来。
“原来真的有‘靓诚’这个人”,刘太太心里暗想,“虽然每晚都做这样的梦,可总归梦中人没有害过自己”,这激起了刘太太的好奇心。
她决心一定要探出个缘由。
上午把女儿交给母亲,自己坐着地铁到了广州近代史博物馆,按照索引,找到了艺术类的卷宗。
一整个上午,刘太太都在浩如烟海的卷宗和档案中,寻找梦境中的蛛丝马迹。
中午时分,她终于在30年代的一张广州《越华报》上的一则堂会广告上找到赵兰诚的名字。
广告只占了小小的一个方格,竖行排版,右侧第一列是大大的繁体《风雪山神庙》几个字,左侧是一个头像,第二列下行写着“赵兰诚,师傅从下四府,擅演文武生”,再后面是演出的地址和时间。
除此以外,再无别的收获。
刘太太揉了揉疲倦干涩的眼睛站起身,在档案馆附近随意吃了点东西。
下午,她又回到博物馆中寻找档案中的线索,但却再也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正翻得头痛,她突然灵机一动,想到在梦里那个叫“一线贞”的女艺人是去香港演出,于是,她又检索出30年代香港资料。
只是一会儿的功夫,就在32年的《大公报》上看到了一则头版头条,头条的标题是《‘一线贞’星命陨香江帝女花香夭成绝唱》。
再仔细看内容,报纸已经泛黄,脆腐不堪,有些字迹已经很难辨认,但隐隐的能看到“广府花旦近日赴港。。。,南腔女伶《香夭》惊四座。。。夜宿红船。。。失足坠江,帝女花已成绝唱,令人扼腕叹息,云云。”
刘太太长舒了一口气,总算知道了自己梦境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知道事情的缘由,她完全不怕了,只是替这个叫‘一线贞’的女人感觉到可惜,刚刚要大红大紫的时候,突逢变故,韶华早逝,让人感叹万分。
回家的路上,刘太太倍感轻松,因为照现在看来,不过是这个叫‘一线贞’的民国女伶死时心有不甘,魂魄不肯离去,负于花髻之上。
刘太太想了解如何超度,能够让她的魂魄安然离去,不再纠结往事。
所以她拿起了电话。
这也正是我知道这件事始末的原因。
我听完刘太太的描述,却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如果只是这样,便心有不甘,通常是不可能,出现这样情形,除非是‘一线贞’的死,另有他因。
刘太太自从弄清楚了事情的缘由,就想着“一线贞”是不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如果把她的心愿圆了,“一线贞”不再有什么执念,投胎转世,也不必受孤魂野鬼的苦。
回到家时,已是傍晚时分,女儿在外面疯了一天,睡的比往常早。
刘太太心里暗自下了一个决定,那就是帮“一线贞”这个可怜的女人圆了未了的心愿。
当夜,刘太太洗漱完毕之后,有些忐忑的拿出收拾干净的花髻,把它带在头上,自己一个人躺进了客房的床上。
果然,不多时,熟悉的感觉再次袭来。
一会儿的功夫,刘太太再次进入了梦境。
梦境里刘太太从台上下来,卸了“红白妆”,收拾停当后,想独自一人出去走走。
她从没有来过香港,一直听说香港的繁华,这是见见世面的好时机。
从后台侧门走到后巷的时候,刘太太听到了后巷角落里有两个人在争吵,这让她不知是进还是退。
如果向前走,必定会打断那两个人,那么多少有些尴尬。
于是刘太太决定站在后门处等一会儿,等那两个人吵完走了,她才出去。
可听着听着,刘太太突然发现那两个人竟都是戏班的熟人,一个是掌班,一个是被叫做“蛇芬”的叶惠芬。
刘太太仔细听去,便听到“蛇芬”激动道:“杨穆贞凭什么就做正印花旦,而我只能做二旦,况且我和诚哥本来好好的,竟被她横刀夺了爱去。”
听到这话,刘太太一阵的难过,不由得想起了离别时“靓诚”说的,“一个人在外,万事都要小心”。
掌班在那儿劝解着,刘太太则悄悄退了回来。
虽然这是刘太太的梦境,但是仿佛“一线贞”把自己的记忆都输入到刘太太的大脑一样,刘太太清楚的知道,“靓诚”和“蛇芬”本来确有一段情,可自己同“靓诚”是他们分开后才在一起的;再说自己坐上正印花旦,那也是戏班中的人一起商议定的,可不只是因为她“定场诗”念得好,“坐场白”说的提劲儿。
刘太太突然又想起了在台上被人盯着后背的感觉,难道说那个人就是“蛇芬”。
正想着,画面又一转,刘太太已经坐在了返回广州的红船上。
为了节省时间,戏班开的是夜船。
还没有到休息的时间,所以,船上的人们三三两两,站在船头和船尾练功。
掌班突然走进了内舱,他先是把人聚拢到一起,然后向大家报了这一次赴港的票面收入和每个人除了佣金以外的花红。
花红数额既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
说在意料之中,是因为大家对这次赴港演出的票面收入早就都暗自算过;意料之外是没想到掌班这些高层拿出了超乎他们想象比例的银元,作为花红分下来。
当下所有人都欢心雀跃,掌班抬起双手向下压了一压,示意大家静下来。
等所有人都不说话,眼睛望着他,掌班才道:“这一次赴港演出,若说功臣,最大的非‘一线贞’莫属。”
他这一说,大家一边附和,一边向刘太太的这个方向看来。
刘太太感到不好意思,显得有些局促。
让刘太太没想到的是,这时“蛇芬”却站了起来,她笑意盈盈的走到了刘太太的面前,开口道:“我们福和班若说到台柱,当然非贞姐莫属,这唱念做打的功夫,我真是自愧不如。”
刘太太满心的诧异,差一点就认为昨天晚上她在后巷认错了人,但转念一想,可能是“蛇芬”自己想通了吧。
所以刘太太回道:“姐姐运气好,做了花旦女扮的第一人,可照芬妹的本事,早晚也是挑大梁做正印。”
戏班众人了听了,也都表示赞同,大伙儿闲聊了一会儿,各自散去。
晚上睡觉的时候,“蛇芬”摸到了刘太太的仓位,说是在《帝女花香夭》曲段上,有些唱腔和身形想向贞姐请教,约她到船舷上聊聊戏。
看刘太太起身,“蛇芬”又请她带上粉蓝假彩花髻,说是要学学贞姐的扮相。
刘太太也没多想,从衣箱中拿出花髻,穿上鞋,跟着“蛇芬”来到了船舷。
经过了昨晚的事情,刘太太早有了提防心理,一路随着“蛇芬”小心的来到左船舷。
到了船舷,“蛇芬”问的到真的是唱戏的事,刘太太便从“开脸儿”说到唱腔,又从唱腔讲到身形。
渐渐的,刘太太觉得是自己是多疑了,于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蛇芬”这时又说,要带上粉蓝假彩花髻,试试长平公主的扮相,让刘太太给个指点。
刘太太不疑有他,摘下花髻交给“蛇芬”。
当讲到“盼得花烛共谐白发,谁个愿看花烛翻血浪”时,按戏理上身子应该向后仰扭。
刘太太这一扭还没有回身的时候,“蛇芬”突然就问道:“听说姐姐出身下四府,不知会不会游水。”
这话问的没头没脑,刘太太下意识的回道:“姐姐虽然出身小门户,但家教极严,哪会那些玩意儿。”
说完立时感觉不妥,眼神向“蛇芬”撇去的时候。突然发现“蛇芬”的眼神冰冷阴毒。
刘太太浑身一凉,这正是她在戏台上感觉有人盯着自己后背的感觉。
但要回身已经来不及了,“蛇芬”双手猛地一推,只听“咚”的一声,刘太太坠入江中。
刘太太在江里手脚乱抓,想叫却被江水一口口的灌入,随着江水吸入肺部猛烈的咳嗽,口中呛入了更多的江水。
不多时,刘太太感觉自己失去了意识,然后她觉得自己像是飘起来了一样,逐渐飘到了船舱上方,能看到“一线贞”的身体不断下沉,“蛇芬”则站在左船舷,凶狠狠的盯着她的身体。
刘太太想要开口说话,却怎么也叫不出声,然后她就听到“蛇芬”自言自语道:“贞姐,你也不要怪我,要不是你,诚哥又怎会离开我?”
说完摘下戴在头上的花髻,绕过船尾,走到右船舷,把花髻猛的向江中远处抛去,然后指着浮起的花髻大喊:“不好啦,贞姐坠入江里了。”
船舱一阵嘈杂,不多时,红船子弟涌了出来,有些水性好的一个猛子扎入江中,向着花髻的方向游去。
画面忽地一转。
刘太太看到“一线贞”与赵兰诚告别的码头上,赵兰诚不停的眺望,一艘红船由远及近的驶了过来。
等红船稳稳地停在码头边,船中杂役放了舢板,赵兰诚立刻迎了上去,掌班却拿着粉蓝假彩花髻从内舱走出来,面色悲伤。
他把花髻交到赵兰诚手里,附耳向赵兰诚说着。
赵兰诚一下子呆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才突然号啕大哭,直到哭的泣不成声,才抱着花髻抽泣的道:“原想着有朝一日能在红船上,听阿贞你亲口唱一曲《帝女花》,怎料一别数日,竟生死相隔。”
赵兰诚说完,刘太太突然觉得像有一股吸力向下拉一样,一下子把她从空中拉下来,她怎么挣扎也挣扎不脱,最后竟吸到花髻之中。
挣扎间,刘太太感觉身体一松,一下子坐起来,看了一下周围,自己正大汗淋漓地坐在客房的床上,她这才发现天已经蒙蒙亮了,自己又做了一场大梦。
吃过早饭,刘太太就给我电话,将梦中发生的事情,向我仔细说来。
我挂了电话,问过张道长的意见后,当天下午就驱车从深圳赶到广州,刘总夫妇早在家中等着我。
按照张道长所说,这是“一线贞”的冤魂心愿未了,附在粉蓝假彩花髻上,他本来也可以强行超度,让“一线贞”的魂魄早日离开。但这样做却对“一线贞”的下一世却很不利,所以最后商定,还是要想办法,完成她的心愿。
至于“一线贞”的心愿,就是赵兰成抱着花髻时说的,“在红船上,听阿贞你亲口唱一曲《帝女花》。”
这事说来简单,但却有两个麻烦,一是赵兰诚早已不在人世,如何能够再登红船;二是现在这年月,上哪里去找红船戏班。
虽然麻烦,但是事儿总要解决,于是先是刘太太问了自己的父亲,老人家想破脑袋,终于回忆起,当年赵兰诚的“金塔”是奉在从化江埔街下罗村,这事儿就交给了刘总和刘太太去办。
可是红船戏班到哪儿去找?这却真是让人头疼。
这天下午刘太太和刘总去了从化,我则留在他们家里想办法。
刘太太的家里又聚集了一些往日的“大佬倌”,他们依然争论一样的聊着天儿,打发着老人时光。
这时有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随口说道:“明天红船重新开,你们听说了没有?”
一听到红船,我耳朵一下子就支楞起来。
有些老人便道:“听说了,听说了,明天六月初六天贶节,听说是什么‘粤剧十大工程,红船再现珠江’。”
这些老人说的都是白话,我听得懂,但却不会讲,实在是没法沟通。
于是我赶紧拿出手机,输入关键词百度。
第一页就搜到了《‘天贶节’盛况再现,粤剧传承重见珠江》的新闻。
点进去一看,内容是“粤剧十大工程落地,红船将再现珠江,船上不只可以夜游珠江、品美食、听南音,更有粤剧票友小戏班,轮流献艺。”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正想着,电话就响了起来。
刘总和刘太太竟真的在江埔街下罗村的庄馆找到了赵兰诚的金塔。
我也将我这边的情形告诉了他们。
他们立刻在庄馆办了手续,将金塔带了回来。这些金塔存放时间已久,馆方早就想办法要处理,有人来领,当然求之不得。
对刘太的父亲,我们没敢说实话,怕惊吓到老人。
等他们晚上回来,刘太太就跟老人家说:“突然来了戏瘾,想着上红船当回票友,看父亲有没有原来的门路。”
一说到戏,老人家就精神了,几个电话打下来,一些老班友听说他的女儿想登台,十分热心。
毕竟这是票友的私下献艺,又不是正儿八经的登台表演。
这一夜,刘太太睡得十分安稳。
第二天,农历六月初六,刘太太养足了一整天的精神,我们三个人在海心沙游船码头登上红船,刘总把赵兰诚的金塔藏在挎包里,而刘太太,如约进了后台。
这种票友的私下活动没有那么正式,票友是随到随唱,不多时一阵锣鼓闪锤,就见到刘太太换了戏装,踩着鼓点走了出来。
只一开腔,嘈杂的大厅立刻安静下来,听戏的大多是票友,这些人懂戏。
刘太太在台上哀怨地唱的韵味十足,那边的票友听得也过瘾,只有我和刘总知道,其实台上唱戏的根本不是刘太太,是“一线贞”。
不多时,一出《帝女花香夭》唱罢,下面听戏剧的票友纷纷叫好,要求返场,有些人已经在交头接耳的打听着台上的到底是哪位名家。
毕竟关系到“一线贞”的转世,所以刘太太哪敢久留,转身返回后台。
等刘太太再从后台卸了妆找到我们,我们按照张道长的吩咐,将粉蓝假彩花髻放入金塔,封好盖子。等船到江心的时候,小心的放入水中,金塔在江面上打了几个旋儿,很快没入水中,不见踪影。
隐隐的,我们听到江中有南腔忽远忽近传来,“寸心盼望能同合葬,鸳鸯侣相偎傍。泉台上再设新房,地府阴司里再觅那平阳门巷。”
(完)
#卦者
90年代末的时候,有一次我和一个女同学去苏州旅游。
这个女同学和我同班,平时有些暧昧,我就想趁着约她出去旅游的机会,把关系确定下来。
刚好那天走到苏州玄妙观的门口,看到有一个老太太支了一个卦摊儿,卦帆上写着每卦十元。
我打小就接触这些人,无非是“千”和“隆”,知道他们大多数都是口头上讨点彩,得一份彩钱。
于是我就耍了个小聪明,拿出十元钱,拉着我这个女同学一起去算一算。
一般来讲,如果是年级相仿的一男一女去算,一猜就知道是算姻缘。
通常来说,这就有两种说辞,一种是说天作之合,一种是说苦尽甘来。
不管哪一种,最后的结局都是好的,得让人听着舒心才行。
但是我去问的这个老太太看了我们两个一眼,立刻就说,你们两个是想算姻缘,但这姻缘在你们两个身上是无缘无份。
我当时听了心里就有点堵的慌,但又不好发作,然后就对我那个女同学说,既然都算了一卦,那就当是留个纪念,拉着她在挂摊儿旁边合影。
那个老太太一看就不干了,说不能把她拍进去,她们有忌讳。
她这一说,我刚好找到一个借口,对她大声说,路又不是你的,凭什么不让我拍照,说着找了一个路人帮忙。
我和那个女同学一起合影,的时候,卦摊在我的侧面,我特意让帮忙的人向后退一点,把整个全景拍下来。
拍照那个人说的时候,我就听到那个老太太嘟囔着,拍吧,拍也没用,你根本看不到的。
当时我也没在意,拍完这个事儿就过了,但是等我回到学校去洗照片的时候,就发现了照片上的怪异。
我去照相馆取照片的时候,是大概晚上七八点钟。
到的时候,照相馆的老板就跟我说,这照片拍摄的角度有问题。
我就问他为什么?
他从相袋里倒出照片,让我仔细看。
我对着相片仔细瞄去,我和女同学笑呵呵的没有什么异样,旁边的卦摊也在,那个老太太也在。
这没有什么问题呀。
我就很疑惑的照相馆的老板。
那个老板先是把房间的灯调亮,然后让我再仔细看一遍。
我疑惑的把照片靠近,突然心就一凉,照片里那个老太太根本没有面孔,应该是脸的位置,黑漆漆一团。
我吓得手一抖,照片散落了一地。
那老板没想到我吓成这个样子,一边弯腰捡照片,一边就说,肯定是拍照的时候角度不对,不然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如果要曝光,那是整个胶卷都曝光。
我拿着相片从照相馆出来,一路魂不守舍,后来想一想,没到寝室就把照片连同底片一起丢进垃圾箱。
照相馆的老板不知道缘由,以为是角度问题,只有我听到了那个老太太说的这句话,所以我才觉得非常的诡异。
经过这件事之后,我对卦者改变了看法,且从那以后,再也没有算过卦。
(完)
#棒客
莫陕北的故事是我爷爷亲口对我讲的,而他是听他的父亲,也就是我家老太爷说的。
我爷爷叫黎援朝,而我家老太爷的名字,叫做黎炯光。
我爷爷对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正是我好奇心最强烈的年龄,那时候我总喜欢问“为什么”或是“后来呢”?
对待莫陕北这个人,我也是这样问过我爷爷。
“爷爷,那后来呢?”
我爷爷当时陷入了沉思,半晌才回道:“莫陕北一个人到了晋东南找队伍,却碰上了39年肃反,如果晚上个小半年儿回去,或许没什么事,可是莫陕北回去的时候,偏偏赶上了39年晋察冀肃反的尾巴,还没来得及报道,就被保卫处抓了起来,要不是你老太爷舍命相救,或许。。。也就没有或许了。。。”
那时候我对这段历史毫无兴趣,问了两句,便趴在我爷爷膝头睡了过去,直到长大成人了,我翻起年那段历史才知道,有些真相或许早已淹没在历史的烟尘里,而那些故事中的主人公,却远没有莫陕北那么幸运。
其实我们黎家又何尝不是,境遇从本质上来说是相同的,只不过我家遇到那件事儿的时候,是莫陕北到晋东南30年后而已。
其实算下来,在我身边的人中,活得最潇洒的,就是大背头,《邪门儿》那件事情之后,大背头再都没有跟我联系过,也不知这孙子儿在澳洲过得怎么样了。
19年年初,刚过完年,还没出正月,有天我起得早,正想出门儿买个早点,没想到一推开门,就看见自个儿家门口花花绿绿的。
当时我还以为自己没睡醒在发梦,想把门关上,再继续做我的春秋大梦,门口的花花绿绿却拉长了尾音儿“哎”了一声。
我这才知道,原来根本就不是梦,又打开门定睛一瞧,就见门口站着个胖子。从下往上看去,一双沙滩鞋,两条白生生的大腿,两条印着Billabong的沙滩裤管儿,衣服是个花花绿绿的沙滩装;再往脸上看,一脸的赘肉上面嵌着一副墨镜,脑袋上的大背头向后梳得油光锃亮。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在当场,那胖子“嘿”了一声,把墨镜摘下去,我大叫一声“顶你个肺啊”,原来竟是大背头。
一看到他,我这气儿就不打一出来,作势就要关门,大背头却没脸没皮的把身子往前挪了挪,正好挡住门缝,搞得我不关门就敞着,想关又关不上。
正在气恼着,大背头嬉皮笑脸的挤了进来,我没好气的道:“你还有脸找我,我被你坑苦了,要不是爷们儿身边有几个能人,被你卖了还替你数钱呢。”
大背头“嘿嘿嘿”的干笑着,笑的脸上赘肉直颤,“别介啊,您这能耐,哥们倍儿清楚,那点儿小事儿还能难得住黎小哥,后来你不是确实是在数钱来着吗?”
我这一听,他竟然连后边的事儿也知道,估计是黑子和尾巴告诉他的,可一想到他摆了我一道,心里还是恨恨的,转身想走,他却一把拉住我,“一看您这样就知道早饭都没吃走,走,今儿哥们请客。”
说真的,我对大背头气是气,但还真恨不起来,他毕竟没怎么害我,反而是无心插柳的让我赚了一大笔,一想到这儿,心里就舒畅多了,虽然嘴上骂骂咧咧的,但还是反手关上门,被大背头拽着,走出了小区。
一出了小区,大背头叫了辆的士车,我们两个就直奔月瀛喝早茶去了。
等到了月瀛,我的心里就开始后悔,不是因为别的,主要是大背头这扮相太招人厌。
虽说深圳的天气暖和得早,但这毕竟还没出正月,街上还能看到穿羽绒服的,可大背头的装束,看着太扎眼,搞得我都不好意思跟他一起进茶楼。
一路上行人指指点点,大背头却当做没看见一样,自顾自的找了张靠窗的好位子,招呼我坐了下来。
一坐下来我就奚落他:“您这归国华侨,是要投资建设呀?还是认祖归宗啊?”
没想到大背头的脸皮儿竟然没有我想象中的厚,竟然搓着手尴尬的笑了笑道:“您就别挤兑我了,我这也是没辙。”
这会儿我的气也撒的差不多了,倒是跟他认真起来,“我说老贝啊,你这财发的顺风顺水的,好么秧儿的移个什么劲儿的民呐。”
大背头一听这话,反倒是出乎意料的精神起来道:“咱可正宗的黄皮儿红心儿,走到哪儿那都是龙的传人。”说完又把身子往前探了探,还伸出左手拢着嘴,压低了声儿:“不瞒您说,我这去澳洲是假移民,说穿了,还是为了我的生意,是想找件儿法器。”
大背头一边儿说,还一边拿眼睛左右乱瞄,生怕被别人听了去。
我拿着点心单一边勾画,一边叫伙计来一壶单枞蜜兰香,一边又习惯性的揶揄他:“您这公司都成国际集团了,收法器收到国外去了,还是澳洲,得了,法器没看到你收回来,身上的肉倒是见长了,来壶单枞给你刮刮油吧。”
大背头一听,俩眼都眯成了一条缝,嘿嘿的笑道:“还是黎小哥明白我,知道我就好单枞这口,您可不知道啊,这快一年我在澳洲呆的,可口的东西甭说吃过,压根儿就没见过,那日子,真是没法过了。”说完肉乎乎的大手往桌子上一拍,拍得桌子上的茶碗茶碟是叮当的乱响。
“真没素质”,我一脸鄙夷,“就这,还没吃什么东西呐,看看你自个儿,秋膘儿都养出来了,您这是口壮啊,是婴儿肥呀。”
两个人斗嘴的功夫,点的茶点和单枞就端了上来,我一边洗茶一边说:“老贝呀,咱俩也算是老熟人了,有话你就直接说吧,我也知道你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儿。”
老贝一听是喜笑颜开,马上殷勤地帮我把茶斟了起来,等斟完茶,品了一口,又拿起筷子,这才开口说道处找我的缘由。
等他一开口,竟没说自己,到是从他祖上讲了起来,我刚好那天上午有空,也乐得给自己放半天的假,就当是听他吹牛,于是一边吃,就一边听他说自己祖上的故事。
贝家祖籍在陕西汉中旋子湾,世代在当铺做朝奉。
朝奉又称掌眼,是当铺里的一个职业。说直白一点,就是靠眼力估摸当物的价值。
这是一个相当考眼力的活儿,不论客人拿出什么物件儿,你都得给出一个合理的价格,当价给低了,当客就走了,还得落下个黑心的骂名;可这价如果估高了,别说柜台上的掌柜不答应,那也是砸了自己的招牌。
好在贝家祖传了一套秘法,对一些稀奇古怪物件的来龙去脉都有提及,所以贝家在汉中一带的典当行里,那就是一面金字招牌。
行里提起旋子湾的贝老朝,个个挑起大拇指,尊称一声大朝奉。
旋子湾在陕南,是最古老的秦地,汉水侧流,在玄子湾冲刷出一大块的平原。
汉水不知流了多少年月,裹沙垒土的冲到旋子湾,日积月累形成了一块新月形的黄土冲积平原,这里土地疏松肥沃,是当时陕西最富足的地方。
这秦地的秦字,从象形上来讲,其实就是收割庄稼的意思。
民国17年,国民政府废汉中道,各县直接隶属省城。
可没有想到的是,自从废了汉中道那年起,旋子湾三年六料颗粒未收,整整三年没下过一滴雨,只有冬天里下了一场大雪,那正是“冬日落雪厚两尺,野地无苗狼成群”。
原想着一场大雪能兆个丰年,可是还没开春,丰年还没看到影儿,风灾却来了,连续半个月的大风除了吹倒房屋无数,还把那两尺厚的大雪吹了个无影无踪。
等风灾停了,旋子沟的人再出来看,地上像是被刀子刮过一样,干的像夯土一般。
汉中人把一年颗粒未收称为饥年;两年颗粒未收称为荒年;如果三年颗粒未收,那叫做年馑,这是几百年不遇的。
如果只是颗粒未收,汉中凭借着前几年的积累,也还能撑得过去,可那年月世道乱,旱灾伴着风灾、雹灾、蝗灾、瘟疫、水灾、火灾还有兵匪灾席卷而来。
按行情来说,饥荒年正是当铺赚钱的时候,可谁都没有想到,这一荒,竟然荒了三年。
最后,连旋子湾的当铺也撑不下去了,掌柜的只能封存当物,遣散伙计,带着家人,一路向川康逃难去了。
那一年,贝老朝刚刚25岁,亲娘早亡,老爹到了民国19年,实在熬不住了,是生生饿死的。
掌柜的一走,伙计四散奔逃,贝老朝却有些舍不得当铺里封存的那些当物,留了下来。
靠着年轻,贝老朝又捱过了几个月,直熬到走起路来两只脚像踩在船上一样,轻飘飘的,整个身体左摇右摆。
贝老朝估摸着自己快不行了,他老爹也是这个样子,没几天走的。
那时已是秋天,眼见着原来能翻起麦浪的地里现在一片黄土,他一狠心,找了块烂布揣在怀里,出门时顺手抄起顶门栓。
贝老朝想明白了,这年月,人命不值,他琢磨着,直接去做棒客,抢点吃食回来,要死,也要做个撑死鬼。
棒客是汉中独有,意思是蒙着面,拿根棒子,躲在荒郊的路上,遇到独行的客商,趁人不备一棒子敲过去,虏劫财物。
讲通俗一点,就是去做打劫的强盗。
趁着夜黑,贝老朝把顶门闩插在后腰上,鸟么悄儿的一路向旋子湾北坡的树林摸了过去。
过了树林便是官道,贝老朝躲在官道旁的一块大石头后边,先是从怀里掏出破布蒙在脸上,然后从后腰处把顶门闩抽了出来,挥了两下。
毕竟是饿了几天,这两下让被老潮眼睛直冒金星,手软的差点棒子脱手而出。
贝老朝劫道的地方选在这里是有原因的。
这里虽然是官道,但靠近树林,真的得手了,撒丫子跑进了树林,还真就不好找;不过最主要的原因是,旋子湾靠近紫阳,紫阳是北中国唯一的产茶区,紫阳出产的茶叶外形如梭似毫,汤净茶靓,清香四溢,被老茶客称为紫阳毛尖,那是茶马古道上的抢手货。
每年这个时候,都有各地的客商携带银票,从汉水渡江而来,进入陕南,采购大量的紫阳茶,再经马队运至川藏,以茶易马,换回高额的利润。
旋子湾北坡树林旁的这个官道,是南方各地客商进入紫阳茶区的必经之路。
贝老朝躲在大石头后面,开始还很小心,不时伸头伸脑,向官道的方向看看,看远处有没有过来的客商。
哪想着这遭了灾的地界儿,是真的没有人愿意来,直等到月亮开始往天中爬了,始终没见过一个过路的行人。
也不知是累的还是饿的,没过多久,他竟靠着大石背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这一睡,竟然就睡到傍晚,贝老朝就感觉好像是被什么动静吵醒了。
他睁开眼睛正要开口,突然反应过来,现在自己是个劫道的,于是他小心的蹲起身子,又把横放在地上的顶门闩给拎了起来,这才定下心神。
等他竖起耳朵仔细听去,才发现,刚才悉悉嗦嗦的声音就在自己的旁边儿,于是贝老朝蹑手蹑脚往前挪了挪,从大石后面伸出半个头,向外观瞧。
这一看才知道,原来在大石的另一边多了一个人。
那人是典型的行商打扮,脑袋上戴着蓑笠草帽,身上披着灰布斗篷,衣服是短衣襟儿,绑腿扎得紧紧的。
贝老朝从后边看的时候,那人正蹲在石头的另一边,啃着白面馍馍。
贝老朝明白了,刚才自己睡着了,而这个人就是在官道上走过来的行商,走累了蹲在石头边上歇歇脚,吃点东西,他没有想到石头后面还藏了一个人。
那人吃得慢条斯理,贝老朝却看得直吞口水,那可是白面馍馍,他都不知道多久没见过了。
贝老朝深吸了一口气,想着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于是将身体又向前伸了伸,把顶门闩高高举起,这一棒子只要敲过去,起码还能抢大半个白面馍馍,如果再等下去,只怕连半个都没有了。
这人要是饿急了,眼睛里边就只有食物。
这当口的贝老朝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颤颤巍巍的举起了顶门闩,一咬牙,就用力地敲了下去。
贝老朝原想着一棒子敲下去,抢了白面馍馍就跑,可哪想到赶巧那人一口白面馍馍噎住了嗓子,一个侧身咳嗽起来,本来是瞄着后脑敲的,结果一下子砸在了肩膀。
那人闷哼一声,却不回头看,猛的向前窜出数步,才一边回身,一边从斗篷里抽出一个物件。
这一棒子完全超出了贝老朝的预计,他想跑,但两条腿已经饿的发飘了,等他再看到那人从怀里抽出来的物件儿,立刻被吓得魂飞魄散。
贝老朝是朝奉,对于各式各样的东西都有研究,借着月光,他看到那人从斗篷里抽出来的是一柄明晃晃的利刃。
他一眼就看出,那是一柄“关山叶子”,“关山叶子”是临潼关山镇打造的一种刀具,长三尺,宽两寸,因此也叫“二三切子”。
“关山叶子”这种刀,刀背微厚,刀刃极锋利,刀身带着血槽,那是关中道上的刀客趁手的家伙,那人分明就是一名刀客。
贝老朝一看到,心里就暗念,这真是倒霉透了,打劫的遇到刀客,这一次,恐怕是逃不过了。
跑又跑不掉,打又打不过,贝老朝想到这儿,把心一横,干脆把顶门闩往地上一丢,眼睛一闭,“噗”的一声跪倒在地。
他觉得自己生机已无,只求速死。
他这一跪,那人反而不敢靠前了,拿着刀护住前胸,左右打量起来。
等发觉确实没有危险了,便一点一点探上来。
贝老朝等了半天没有动静,又睁开眼睛,那人只离他两步之遥。
等看清楚了那人的长相,贝老朝不仅一阵诧异。
蓑笠帽下面,竟是金发碧眼,那根本不是汉人的脸,看样子也不像西域人,倒像是他在省城见过的洋鬼子。
见贝老朝一脸诧异,诚惶诚恐地跪在地上,那刀客竟然将“关山叶子”又纳入腰间,一手摘下蓑笠帽,一手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嘴里嘟嘟囔囔的,听不清楚在说些什么,贝老朝只是隐隐约约听到什么“神爱世人。。。愿罪归赎。。。”
等他嘟囔完,又往前凑了凑,蹲在贝老朝面前,这下贝老朝看得清楚了,可以肯定,蹲在他面前的确实是一个金发碧眼的洋鬼子。
正想着,那洋鬼子开口了,这一开口,贝老朝又是一阵的眩晕,这洋鬼子竟操着一口流利的京城官话。
他问的是,“你叫什么?”
看起来,这条命只能活下来了,但被老潮犹豫了。
毕竟他是出来劫道的,报了真姓大名出去,别说是旋子湾了,就是这十里八乡的,他也是个有名号的。万一人家报了官,那就真是关门打狗,瓮中捉鳖了。
于是他留了个心眼,跪在地上一抱拳:“小的叫棒客,这实在是连年饥荒,家里已经数月不见米粮了。。。”
那洋鬼子听他一说,却高兴起来,从地上捡起刚才掉下的大半个白面馍馍,塞到贝老朝手里,示意他可以充饥。
有了馍馍在手,贝老朝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一把抓过,狼吞虎咽的往嘴里塞,没片刻的功夫,那白面馍馍便进了他的“五脏庙”。
洋鬼子看他吃完,却笑了笑自我介绍起来:“你叫棒客,而我也叫邦克,我来自一个比西域更遥远的国家,你们把那里叫做意大利,你我同名,在你们的文化里,这叫做有缘;而在我们的文化里,这是神的安排。”
贝老朝听得云里雾里,从道光帝开始,不断有洋人深入中国腹地,他在旋子湾虽然不常见,但在省城也是见过的,不算稀奇,可这洋鬼子一口京城官话,又一身关中道上刀客的打扮,这就奇怪了。
正想着,那洋鬼子从背囊里又掏出一个白面馍馍递了过来。
刚才那两口贝老朝吵哪里吃得饱?看见洋鬼子又递了过来,一把夺过来便往嘴里塞。
正塞着,那洋鬼子又说话了:“看样子你就住在附近,我跟你打听个人。”
贝老朝嘴里塞满了白面馍馍,含含糊糊的“嗯”了一声。
那洋鬼子又道:“那人住在旋子湾,名字叫做贝老朝。”
今天晚上这事儿透着邪性。
贝老朝想着出来打劫讨口吃食,哪想到碰上了跟自己同名的洋鬼子,还是个刀客。
本来以为能把他给忽悠过去,可没想到两个白面馍馍换来的却是人家指名道姓的找自己。
想到这儿,贝老朝再也跪不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回答人家要找的贝老朝就是自己吧,可刚才自己报的名号是棒客;可如果给对方指路,让洋鬼子去旋子湾,自己趁机溜走,又不知道人家找自己到底是有没有什么急事。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思来想去,贝老朝一咬牙,站起身来,把身上的黄土拍打干净,正正式式的一抱拳道:“在下正是贝老朝,不知贵客找我何干?”
这下反倒让那个洋鬼子诧异了,他也站起身来问道:“刚才你不是说你叫棒客吗?”
贝老朝一阵脸红,胡诌道:“这棒客是在下的小名。”
那洋鬼子恍然大悟“哦”了一声,将手伸向怀里,掏来掏去掏出一个小物件儿。
贝老朝顺着他的手望去,眼睛一下就挪不开了。
那洋鬼子从怀里掏出来的,是一柄黄铜钥匙,这黄铜钥匙贝老朝太熟悉了,那是自己正兴号典当行里长生库当柜的钥匙。
长生库是正兴号典当行的库房,寓意是“当物来去,长生不息”,长生库按照天、地、玄、黄四房划分。
黄字房放的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玄字房放置的是死当;地字房放置是活当和贵重的东西;而天字房就特殊了,那里放置的是叫不出名堂的物件儿。
天字房里每个当物都装在特制的当柜里,平时锁起,一般不开,洋鬼子手上拿的黄铜钥匙,便是天字房里某一口当柜的钥匙。
这钥匙平时都是由掌柜的保管,掌柜的一家逃难时将当物封存,钥匙随身携带,进了川藏,却不知怎会落在这洋鬼子手里。
贝老朝从洋鬼子手上接过黄铜钥匙仔细观瞧,果不其然,那黄铜钥匙柄正面刻着“正兴”两个字;而背面刻着“天甲”两个字,意思是这柄钥匙是正兴号天字房甲柜的钥匙。
这钥匙上有暗纹,做不得假,况且当初掌柜的时时戴在身上,贝老朝再熟悉不过了。
可天字房里摆放的,那可都是正兴号生存立命的根本,也是掌柜的命根子,怎么会轻易被这洋鬼子拿了去?
况且,那可是天字房甲柜的钥匙,甲柜里拜访的物件,自己都没见过,那是正兴号老祖宗留下来东西。
正想着,洋鬼子又把黄铜钥匙纳入怀中道:“想必你认识这把钥匙,贵掌柜的交代,把这钥匙交给你,就能取出天字房甲柜的东西。”
正兴号确实有这样的规矩,但今天这事儿,透着蹊跷,贝老朝也不敢贸然答应。
于是他又留了个心眼,向洋鬼子拱了拱手说道:“今日天色已晚,请邦克先生不妨到寒舍一宿,明日再去库房,领那甲柜里的物件。”
洋鬼子犹豫了片刻,又抬头看了看已爬上中天的月亮,一口答应下来。
两个人一前一后穿过树林,没多久便来到旋子湾贝老朝的家。
说是家,可经历了三年的饥荒,家里已经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除了四面墙,便是一张土炕。
洋鬼子倒也不客气,解下斗篷,放下包便上了炕,又从背囊里拿出些吃食分给贝老朝,两个人一边吃,一边攀谈起来。
贝老朝心里疑惑,于是就把话头向掌柜的身上扯,洋鬼子倒是也不隐瞒,一五一十的将他与掌柜相识的经过细细说来。
原来邦克是意大利人,年轻时在德意志国求学,之后他在德意志国获得了神学和地质学双博士,毕业不久便加入了基督巴色会。
按照教会的安排,他进入中国内陆布道,他是巴色会派往中国内陆的第一个传教士。可不知为什么,他连续在几个地区传道,都遭受到当地居民的抵制。
直到他到了四川一个叫自贡的地方,那里成为他传道事业的转折点。
自贡是中国一个很神奇的城市,它始建于秦代,当时属于巴郡,可谓历史悠久。
但自贡最出名的,倒不是它的文化底蕴,而是那里盛产一种白色的颗粒状结晶,而这种结晶,任何一个人每天都需要,那便是盐。
很难想象,一个内陆腹地,竟然因盐“富庶甲于蜀中”,那里因为盐业的兴盛,创造出了很多的奇迹,当时中国最高建筑还是八十三米的上海国际饭店,自贡达德井的天车便已经高达一百一十三米了;为了汲取更多的盐卤,当时的燊海井已可以挖至地下一千余米,可它的井口却宽不过巴掌。
邦克刚到自贡的时候,布道一样受到当地居民的阻挠,但他很快发现,自己的一个技能正适合这里,那就是他在地质学上丰富的知识。
自贡自东汉时期产盐,开采了盐井无数,采盐兴盛了近一千九百年,到了民国初年,已经到处都是天车一般的井架,盐井却越来越难寻了。
盐商开井往往十开九不中。
邦克因为丰富的地质知识,能够轻易判断出在哪里开井能挖出盐卤。
单单这一手,他便成为自贡各大盐商争抢的对象,邦克也入乡随俗,打扮成川民的模样,经常拎着一根拐棍,穿山越岭。
他刻意让自己显得更神秘,就算是认定了一处开井必出盐卤,也要装模作样推断一番,最后看似随意地用拐杖一指,等盐商们召集人力,每开必中。
等到盐商膜拜他时,他便向村民布道讲福,这办法让他积累了大量的信徒,并成为了川中的传奇人物。
不久前,他去自贡西秦会馆布道,却见一名盐商手下的灶头正在驱赶一个乞丐。
西秦会馆是陕西人在自贡建的公所,这里既是陕西人交换贸易信息的主要场所,也担负着临时救助的职能,一般来说,公所不会驱逐乞丐,反而要给予救助。
邦克有些好奇,便凑上前去了解,这一问才知,那流浪汉是由汉中道逃荒而来,进入公所不几日,却高烧不断,肺咳不止。
陕西会馆的人担心是感染了瘟疫,并打算将他赶将出来,邦克见那人虽然面色蜡黄,却不卑不亢,便感慨这世道不济,时事弄人,于是吩咐下人将其带回自己的住所。
那时的传教士都略懂医术,邦克又随身带有西药,这西药确实比中药见效快,不几日,那人便能正常出入。
等完全恢复了,那人便找到邦克,声称是汉中旋子湾正兴号的掌柜,老家遭了饥荒,一路逃难至此,为了感谢邦克救命大恩,愿将自己最贵重的宝物赠与他。
贝老朝仔细的听着,他总觉得邦克说的有些不对劲,但却怎么也想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想来想去还是想不出,竟生出了困意,于是他打了个哈欠,不一会儿便深深的睡了过去。
或许是肚子里面太久没有装过这么多的东西,到了半夜,贝老朝开始觉得肚子叽里咕噜的难受。
这么久了,他难得饱餐一顿,睡的正舒服,实在是不想起来,可这肚子却不争气,越闹越凶。
无奈之下,他只能翻起身,蹑手蹑脚地下了火炕。
天上的月亮已经落到了半腰,月光透过窗棂,贝老朝看到邦克正抱着“关山叶子”熟睡。
他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扶着墙,晃晃当当地走到了院子里,一转身便进了茅房,等蹲了下来,一阵恶臭过后,贝老朝舒服地站起来。
借着月光,他又回到屋子爬上炕,可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贝老朝躺在炕上,像烙饼一般,左翻右卧,脑袋里稀奇古怪的念头竟不断的冒出来,最后竟然愈发地清醒了。
贝老朝想着想着,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了今天和邦克的偶遇,他总是觉得这个事儿太凑巧。
虽然邦克的说辞很合理,但贝老朝毕竟是当过几年大朝奉,察言观色的本事也是炉火纯青,他总觉得不知是多了点什么,还是少了点什么。
总之,就是透着不对劲。
于是他闭着眼睛躺在炕上,仔细琢磨起来,渐渐地,他就想出了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
第一个不对的地方是,如果依邦克所言,他是基督教巴色会派到中国内陆腹布道的,那么就算是掌柜有再贵重的宝物赠与他,他也断不会这样轻易中断任务,从川中一路进入陕南。
第二个不对的地方是,如果像邦克自己说的,因为能够轻易寻到盐井,他在自贡受到盐商的盛情款待,那有什么贵重的东西能够比得上为盐商找到一口盐井得到的报酬?要知道,盐井一开,流出来的可是白花花的银元啊。
第三个不对的地方是,就算他为了得到掌柜赠予的宝物,从川中一路进入陕南,可一个洋人为什么会一身的刀客打扮。
就是在刚才,贝老朝起身的时候,看到邦克抱着刀熟睡,那可完全不像是一个布道的教士应该有的行为,反而像极了江湖亡命的刀客。
虽然有这么多解释不通的地方,可是正兴号天字房甲柜的钥匙可是实实在在的在他手上,想到这儿,贝老朝打了个激灵,莫非掌柜的已经。。。
这一想,贝老朝再也睡不着了,他轻轻的翻了一个身,把脸转向邦克一边,过了一会儿,又轻轻发出酣睡的呼呼声,然后屏住呼吸,慢慢的睁开了眼睛。
刚睁开一点儿的时候,还什么也看不清;等逐渐的睁开稍大了,贝老朝透过月光仔细瞄过去,一见之下,吓得差点没从炕上跳起来。
躺在对面的邦克眼睛发出幽蓝色的光,睁着大大的,正死死地盯着自己,那样子哪还像一个熟睡的人,他刚才分明是在装睡。
在典当行里,朝奉最大的本事不只是观物,更重要的还是识人。
识人观物到了极致,才能被尊称一声“老朝”。
贝老朝借着月光,发现洋鬼子一直看着自己,便晓得事有蹊跷,心里已然大惊,后悔连连,想着要不是这几日饿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怎会着了道。
等稳定了心神,又缓缓的闭上眼睛,可这脑子,却开始迅速的转了起来。
洋鬼子这种行径无疑是在提防自己,可自己又有什么能够让对方提防的呢?
要么就是洋鬼子没有把话说全,有所隐瞒;要么就是另有所图。
就这样想着,后半夜贝老朝完全没睡着,一直盘算着怎么能套出实清,弄清楚这洋鬼子到底要干什么?
可是直到天亮,也没有想出个具体的法子。
等到天已大亮了,贝老朝听到洋鬼子起身的声音,也装成了刚刚睡醒的样子,伸了个懒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洋鬼子看他醒过来,打开包裹,分给他几块干粮,两个人坐在炕上吃了起来。
吃完了干粮,洋鬼子便开始催促,让贝老朝带他去正兴号的长生库房。
贝老朝是苦不堪言,他不想去,但是却又毫无办法,只能起了身在前面带路。
旋子湾本是一个繁华的集镇,但三年的颗粒无收,让这里却到处是残垣断瓦,毫无生气。
贝老朝带着邦克晃晃悠悠走进正兴号的时候,已经是巳时了。
掌柜的走的时候就已经把正兴号的正门给封了,所以贝老朝带着邦克从后门进去。
二人绕过后堂,看到左厢房墙上用石灰刷着大大的“长生”二字,而门上描了一个朱红的“天“字。
贝老朝万般不情愿,但还是拿出来库房的钥匙,钥匙插进铜锁中一拧,只听“啪”的一声,铜锁应声而开。
等推开“吱嘎”乱响的库门,一阵灰飞迎面扑来,门一打开,贝老朝便感觉到邦克像换了个人一般,眼睛一下子有神起来,一脸的贪婪。
甲柜拜访在天字房正中间,从门口望去,已是堆了厚厚的尘土。
那洋鬼子一见,闪过前面的贝老朝就要上前开锁探物,可是一只脚刚迈出去,却听得门外一阵嘈杂,人声鼎沸,马蹄声响了起来,紧接着“啪啪”几声枪响。
贝老朝听得真切,心知情况有变,一把抓住洋鬼子胳膊,侧身就躲进天字房滴水檐。
那洋鬼子万般不情愿,可是枪声却越响越密,他不得已,顺着贝老朝的力道,也躲进滴水檐下,然后跟着贝老朝从滴水岩下的小梯子,爬进了天字房的阁楼。
贝老朝和邦克刚刚爬上阁楼藏好身形,“正兴号”大门便被撞开。
只听得的脚步声越来越嘈杂,乌泱泱的人群直奔长生库而来。
贝老朝心里大惊,这大旱三年,饥民无力,能又是马又是枪,搞出这么大动静的,必然是土匪了。
不多时,一群人涌进当铺后院“长生库”,贝老朝透过阁楼窗户向外望去,果不其然,一群竖挎横扛的凶恶之徒正簇拥着一名壮汉,向“天字房”大踏步走过来。
贝老朝仔细瞧过去,心中更是叫苦不迭。
那壮汉他并不认识,但一见之下,却已知道是谁。
只见那人生的麻面黑须,横腮暴齿,粗眉圆目,颧骨外凸,印堂上一块大大的乌青胎记,来人正是旋子湾北二十里全胜寨的土匪头子马寿年,
这马寿年他虽然没见过,但贴在镇上的通缉告示却见得多了,况且马寿年面相太特殊了,方圆几十里谁不知道全胜寨的马青面。
这边贝老朝心中正叫苦不迭,却没留意身边的邦克偷偷抽出了腰里的关山刀。
等贝老朝发现的时候,心里暗骂了一声,这洋鬼子是不要命了?然后赶紧一把按住邦克拿刀的手,示意他不要作声,顺势又连刀和刀鞘一起夺了过来,轻轻放在阁楼角落里。
贝老朝这么做是有原因的,他在旋子湾听多了马寿年的凶狠,凡是和他作对的可都没有好下场,若是这马寿年发现有人持刀对他,连自己也会搭进去。
正想着,马寿年已经带人进了“长生库”的正堂,他四下扫望了一番,便喝令手下的人开库取物,看情形这是下山掠货,顺便进镇顺手牵羊。
这些个土匪都是些个粗人,手上哪有轻重,连敲带砸的不多时,便将“长生库”搬了个精光,只剩下了天字房甲柜的一口柜箱。
这到不是全胜寨下来的土匪好心,而是这甲柜的箱子着实太大了,大到数人合力,竟也抬不起。
这倒引起了马寿年的兴趣,他命人撬开柜锁,打开柜箱,想一看里边到底是何物。
等柜箱被撬开,贝老朝透过阁楼木板的缝隙向下望去,刚巧能看到柜箱里面的器物。
他家里祖传的《异珍录》里对天下异宝,都有涉猎,凡是有个模样的,他都能分辨一二,这也是他成为大朝奉安身立命的看家本事。
可楼下甲柜里的这物件儿,他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了,这东西他认识,但却说不清到底是个什么。
说认识,是那物件儿从上到下泛着古铜绿,贝老朝一眼就认出那是件“青货”。
因为忌讳和师承的关系,旧时典当行里“切口”特别多,行里交谈常用“行话”,“青货”便是青铜器的意思。
贝老朝眯起眼睛看那器物的纹饰和色泽,他甚至可以断定,这件“青货”必定出自先秦。
可让他摸不着头脑的是,这器物的型制忒奇怪了,绝不在青铜八类之列。
贝老朝正想着,邦克却激动起来,挤过贝老朝把眼睛紧贴近地板的缝隙,用力的向下瞄去。
这邦克也是一心往下看,却不料鼻子喷出的气息激起一阵尘土,紧接着,贝老朝就觉得鼻子一阵刺痒。
他想忍,但怎么也忍不住,一个喷嚏打了出来。
这一声透过地板,犹如点了个鞭炮一般,全胜寨上下来的土匪是何等人物,长生库内立时一片“咔咔”拉枪栓的声音。
一阵乱响之后,无数支枪瞄向阁楼,马寿年倒是沉稳,抽出短枪,顶上板机,斜斜地望向阁楼。
贝老朝哀叹一声,心里想着这三年饥荒都没有饿死自己,哪知道竟会乱抢葬命在长生库内。
他扭过头狠狠的瞪了邦克一眼,但此时却已无可奈何。
楼下匪徒等了片刻,见阁楼没了动静,便有数名小匪翻箱跃柜,不一时爬进阁楼。
等被押下来,贝老朝这才看到,长生库内是乌压压的凶神恶煞,个个横扛短挎,面目狰狞。
看样子马寿年也没想到从阁楼上藏了两个人,而且其中还有一个是洋鬼子,他本就是个狠人,又是下山掠货,怎会有什么顾忌,抬手就要搂火。
贝老朝一见这架势,脊椎骨像是被抽走,浑身一软就要瘫倒在地。
可邦克却不慌不忙,朗声的喝道:“门里开花门外香,青红白莲一园芳。”
马寿年的手指本要搂动扳机,突然听到这么一句,手指一滞,枪管向上一挑,眼睛一下眯了起来,愣在当场。
邦克见对方不动了,又将双手在身上一抖,然后将袖管向里折起,接着右手攥住左手食指,左掌压在右拳面上,抱拳举在左肩。
马寿年这才有点缓过神儿来,愣了半刻才答道:“红莲白藕青荷叶,三教原来是一家,你报山门吧。”
邦克闻言,收起抱拳,又朗声道:“杭三水上老堂船,遍行码头七十三,跪拜山门投忠义,头顶香炉廿二盏,家师吴庆奎,师太陆有召,公口兄弟抬举,位列二排。”
邦克这一说,刚才还闹闹糟糟的长生库,一下子静了下来,一种奇怪的气氛蔓延开来,过了一会,全胜寨的土匪们才开始交头接耳,小声的窃窃私语起来。
这一会儿的功夫,贝老朝也缓过神儿来,他虽然听不懂邦克讲的到底是什么,可怎么说他都算半个江湖人。
他明白了,邦克在“盘海底”。
江湖中人相逢,难免“盘海底”或者“摆茶阵”,可让贝老朝想不通的是,邦克一个洋鬼子怎么会懂得这些?
要知道,这海底又叫唇典,俗称金不换,是青红白三门走江湖打交道的暗话切口,那可是要有师承的。
这边贝老朝正晕乎的时候,那边马寿年也是瞪大了眼睛,一脸的不可置信。
他是下山打劫,本就一副恶性凶心,讲的是一个“鬼挡除鬼,佛挡杀佛”。刚才听得阁楼上一声响动,还以为遇上了“暗桩”,本是吓了一跳,可一见到下来这两个人的模样,他就明白了,那是搂草打兔子,赶巧了。
按照他的性格,怎会留下活口,可正准备抬枪的时候,那个洋鬼子却来了这么一句。
马寿年入的是“汉留”,那是川陕间的秘密社团,“汉留”不同于青洪两帮,但却和青洪两帮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祖上都源于天地会,俗称“天地红花一盏香”。
邦克那句“门里开花门外香,青红白莲一园芳”的意思是,自己是门里人,并且回问马寿年是哪一帮的?然后那个特殊的抱拳手势是指五湖四海皆兄弟。
马寿年能坐上全胜寨的当家,自然有些江湖阅历,这些江湖黑话暗语哪有不晓得的道理吗,他只是没有想到,这盘山门拜码头的江湖黑话能从一个洋人嘴里说出来,所以一愣。
等他回过神儿来让邦克报山门,就是想知道这洋鬼子是属于那一帮的?如何进的门?字辈如何?师承何人?司职是什么?
而邦克给他的回答是,初入的是青帮里的杭三帮,在杭三老堂船上烧的入堂香,后来转投洪门忠义山,师傅吴庆奎,师爷陆有召,在山堂司职圣贤二爷。
如果只按照汉留的辈分,这洋鬼子和马寿年是同一个字辈的,倘若换个人,马寿年早就一抱拳,上去称兄道弟,亲热一番了。
可对面是个洋鬼子,马寿年是一阵的不得劲儿,上前也不是,往后也不行,这没听说哪个堂口收了个洋鬼子,还是做圣贤二爷,可又不能说人家假,毕竟这切口叫的可是“一马平川。”
马寿年是一肚子的疑问,思前想后间,突然记起了一桩旧闻。
那是前几年汉中来的兄弟上山拜寨时聊起的,说是川中出了一位异人,这异人虽是个洋和尚,但却说得一口流利汉语。
那洋和尚原本寂寂无名,后来是帮中一位龙头偶然间发现了他有“点石成金”的本事。
洋和尚平时穿着怪异,本时一身洋和尚服,手里常持一根文明杖,据说他在山里走一圈,随意用拐杖一指,便能找到盐卤矿脉。
盐商和矿主命灶头在他指过的地方深钻汲取,挖出来的是岩土,流出来的却是盐卤,这手绝活带来的可都是真金白银,川中盐商矿主将洋和尚的这门手艺称为“画地为牢”和“点石成金”。
意思是洋和尚画过地方能困住矿脉,点过的岩土能换成黄金,川中盐商争相交结,尊称其为“地师”。
但听闻此人不喜俗物,视金财如粪土,除教人入教,口颂主福,单好些个古董珍玉。
马寿年记得听汉中来的那位兄弟讲,后来这洋和尚经人引荐,入了袍哥。
想到此处,马寿年心思一动,暗自揣摩道:“莫非眼前之人便是川中所传的地师?”于是他一抱拳,回了个礼道:“不知贵客可是川中异人地师先生?”
邦克听马寿年这么一问,倒是微微一笑回倒:“在四川确实有人这样叫我。”
马寿年听邦克如此一说,哈哈大笑起来,命手下人放下枪,又大踏步向前,再抱一拳:“不知先生到此,得罪了。”然后转过头看着贝老朝又问:“却不知先生从川中到此有何贵干。”
邦克看了一眼马寿年,回过身去,趁着转头的功夫,却向贝老朝使了个眼色,然后回过头对马寿年:“我长期居于川中,近日倒是有些厌烦,所以经秦岭古道入陕,想着学学古人,寻道访友,这位小兄弟是我路上认识的,是个‘土棒’,虽然比不得马兄你是个‘广棒’,但也是义字当先。”
这川陕方言中,将落草为寇称为“入棒”,入棒的强人硬汉称为“棒客”。其中单打独斗凭着一根顶门闩打闷棍的称为“土棒”,如果手上有钱有枪有了队伍的,被称为“广棒”。
邦克这边说着,那边马寿年心里却打起了小算盘。
这时局正乱,有枪便是草头王,“地师”乃是川中奇人异士,若能请到自己山寨,为自己出谋划策,岂不是如虎添翼;假以时日,扯起旗号,那也是一路诸侯。
想到这儿,马寿年一张老脸笑得皱到一起,挤得额头上的青面胎记都是褶子,朝着邦克一抱拳豪爽道:“饮的是五湖四海水,认的是三教亲上亲,今日你我兄弟偶遇,不如到我全胜山上看看,让为兄尽尽地主之谊。”
这马寿年想的是先邦克诓上山,如果他同意还则罢了;如若是不同意,便强行扣在山上,让他当自己的军师,为山寨出谋划策。
可马寿年没想到的是,邦克一听,连客气都没客气一下,竟一口答应下来,然后一把拉住呆在旁边的贝老朝,看着马寿年的小匪将“天字房”木柜连扛带拽的拖上马车,一路向北而去。
邦克拉着贝老朝这一走,真是苦了贝老朝,他虽然是光棍一条,无家无业,可本来是想劫道混口干粮,却没想就这么被个洋鬼子给拉上了山。
贝老朝心里这个气呀,心里把洋鬼子的十八代祖宗在肚子里翻了几个个,可马寿年那是杀人的阎王,夺命的祖宗,他又不敢当场说出来,心里真是一个有苦说不出。
贝老朝跟着洋鬼子和马寿年这一走,心里便知道再也决计回不了旋子湾了。
他是被带走的,而不是被绑走的。
如果说是被绑走的,那么回来他还可以解释是土匪绑票;可是被带走,而且又是被从自己家里出来的客人带走的,很快旋子湾所有人都会认为他是个土匪。
贝老朝心里恨死这洋鬼子,但又无可奈何。
可转念一想,这乱世的人命不如狗,上了全胜山或许能有条活路,于是又紧跟了两步,再一边回头向南,望着自己家的方向,又摸了摸斜插在后腰上顶门闩,那是他从家中带出来的唯一物件。
这边全胜山寨上的土匪驾着马车,将洗劫的货物连拉带拽的一路向北,贝老朝被洋鬼子拽着跟在马寿年身边,一路上谨小慎微,生怕得罪了这活阎罗。
邦克到还好,一路上和马寿年谈天说地,聊着川陕江湖上的趣闻。
这陕南是出了名的“两山夹一川”,两山是说秦岭和大巴山,一川就是旋子湾北面平原,山寨上下来的土匪毕竟有所顾忌,所以不敢走官道,一路上抄的都是小路。
秦岭入蜀的山脉本就崎岖难行,支脉小路上原本人迹罕见,加上连年的旱灾,民生凋敝,逃难的乡民苦死路中,饿殍遍地,贝老朝一路走来这才知道,什么叫宁做盛世犬,不做乱世人,乱世的人命,太贱。
他们走的这条人迹罕至的古驿道上,也是白骨累累,看那装束,便知是逃难南下的乡民,想是一路上,粮尽水绝,倒毙路边。
这样一想来,贝老朝倒是更加释然了,乱世上哪有什么道理可言,跟着全胜山寨的土匪,起码能混口饭吃,只是他心中倒有了疑问,邦克这洋鬼子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
原本他跟自己说是掌柜的为了报恩将“天字房”甲柜的钥匙交付于他,可是在“天字房”里,他又不跟马寿年交实底,再加上邦克这一身装束,怕是另有所图。
想到这儿,贝老朝心里有了计较,心说看来这洋鬼子也不是省油的灯,等上了山寨,混饱了“五脏庙”,定要找个机会下山,逃出生天。
队伍一路行进缓慢,进入全胜山的时候已是傍晚,才到山脚,便有小匪飞奔而下,见是自家老大打了东风回来,立时召唤着让山上的兄弟过来帮忙。
两队人马合二为一,正所谓人多好办事,不多时,便将劫得的财物细软连拉带拽的抬入了寨子后山,想必那是全胜山寨存粮纳物的所在。
一路的风尘奔波,让贝老朝显得虚弱,可那洋鬼子和马寿年却仍精神抖擞,从山寨大门进去不多远,便是全胜山寨的忠义堂。
一回到自己的地盘上,马寿年更是威风凛凛,他一心想着要把邦克留在山寨,替自己出谋划策,这年月有枪便是草头王,可这都能用钱买,但人才,那是请都请不到的。
想到这,马寿年觉得要让邦克见识见识自己的实力,于是他吩咐小匪们准备宴席,要同川中来的邦克兄弟一醉方休。
不论是袍哥还是洪门,等级森严有序,重的是“忠义”二字,话的是“老理儿”,尤其是那年月,规矩更多,单讲这称呼就有说头,称对方尊称为兄弟,对自己的谦称是弟兄。
马寿年称邦克为兄弟,是想把他抬得高高的,那剩下来的事,才好办。
虽然已是荒了三年,但这全胜山寨却不愁吃穿,当家的下了令,立刻有人忙碌起来,当晚山寨上是杀猪宰羊,灯火通明。
马寿年让手下在忠义堂自己下位上多摆了一张椅子,请邦克可坐下,这才向山寨上的兄弟逐一介绍起来,但介绍时可是将知道的传闻添油加醋吹嘘一番。
山寨上没有下山的兄弟本来对马寿年下山带了一个洋鬼子回来就有些疑惑,一听洋鬼子竟然是门里人,在川中入了洪门,排位竟然是圣贤二爷,又听得这位圣贤二爷的本事,个个是目瞪口呆,交口称赞。
宴席上宾主尽欢,邦克是海量,对山上兄弟敬的酒来者不拒,把马寿年看的豪气干云,更是一心想留邦克在山寨,这一高兴,自己斟满连干了三大碗。
等到酒席散尽,马寿年吩咐山寨上的小匪将邦克和贝老朝安排在后山居住,剩下的数日二人由山寨中的小匪带着,把个全胜山寨走了个遍儿。
马寿年这么安排是有私心的,目的是让邦克了解一下山寨的情形,等找机会见见真章。
如此几日,邦克到是沉默寡言,似乎心中另有所想,可贝老朝确享尽了口福。
大旱三年,他基本没见过荤腥,这几天在山寨上可是全都补回来了,直吃了个肚满肠肥,满面红光,过的是乐不思蜀。
单说这一日,马寿年命人请来邦克和贝老朝,等二人赶到忠义堂时,却看到马寿年端坐在虎斑椅上。
等二人进入忠义堂,马寿年站起身将二人迎进,然后一抱拳道:“兄弟在我全胜山上逗留数日,山上的弟兄们听闻贵哥的本事,心里向往,我本想将兄弟留在山上,又怕兄弟只是过趟“山门”,如若兄弟肯答应留下,我愿将这全胜山寨山主宝座相让。。。”
马寿年这么一说,还没等邦克开口,山上众匪听到可是眼睛立时瞪得圆圆鼓鼓。
太明显了,连贝老朝都看出来了,马寿年是假意将山主之位相让,想一探个虚实。
可邦克却微微一笑,对着四周一抱拳道:“众兄弟抬爱,如若不弃,我愿在山上做个‘闲人’,这船载千斤,掌舵一人,山主之位还得马兄。”
在川陕道上,“闲人”是个代指,于洪门或者哥老会,是圣贤二爷的意思;于山寨上,是军师的意思,那算是山寨上的二当家了。
不论是圣贤二爷还是军师,一般要么是和尚,要么是道士。总之,一般是出家人,这洋鬼子是个传教士,让他占这个位置,还真是应景。
全胜山寨虽然不大,可是能人却不少,这年月凡事看拳头,本来有马寿年这种狠人压着,其他的人也不敢如何,但见到一个洋人这般轻描淡写的推脱山主之位,心里不满的却大有人在,麻三便是其中一个。
麻三原是附近镇上的练家子,算是带人入伙,原本在山上连马寿年也要敬他几分,听得这洋鬼子一番言语,一阵无名火起,心说到是要叫这洋鬼子知道知道“黄天多高,厚土多实”。
当下麻三从人群中挤出来,冲着马寿年一抱拳道:“大当家的,当初兄弟投奔你可是敬的大当家仁义,大当家的如何将山主之位随意许人。”然后又一转身朝着邦克一语双关冷哼道:“咱这全胜山可不养闲人。”
马寿年一说出刚才那番话,邦克见众人反应,便知会有人不服,又见有人站出来,便向着麻三一抱拳轻笑道:“不如我和这位兄弟做个约定,试个长短。”
马寿年到是面露难色,麻三的本事他是知道,拳脚先却不说,单是胸前斜插的三把羊角撅子刀,便是道上出了名的暗器。
麻三一见马寿年紧锁眉头,便知道大当家的为难,于是对着邦克一拍胸脯:“不是兄弟瞧不起洋人,你入山门总得见见真章,但你我动上手脚难免失了轻重,伤了和气,不如这样,我的胸前有三把羊角撅子刀,是惯用的家伙,你我相距三十步,你能躲得过我的刀,山寨上的兄弟绝无二话,奉你做军师,听你号令,可又一样,我这刀却不会留情,兄弟们也在旁边观看,如若不尽全力,请当家的开刑堂审我,不知你敢是不敢。”
话说道这份儿上,已经没有转头的余地了。
邦克听完也不言语,抽出关山叶子刀,左右抱拳,立刻返身,走到三十步开外。
麻三见马寿年也不阻止,心里也明白了,大当家的也是想试试这洋鬼子的深浅,探探他的虚实。
想到此处,麻三也站稳了身形,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小心,如是打中了要害,那山主饶不了自己,所以他只能盯着邦克手脚打。
等双方都站定了,只听麻三“嗨”了一声,然后手一抖一道白光散去,再听见“啪”的一声,邦克身形微动,手里的关山叶子刀向下一拍,竟将急射而至的羊角撅子刀一刀拍落,落在脚边。
众人这时回头看去,才发现麻三胸前的羊角撅子刀少了一把。
麻三显然没有估计到一个洋鬼子刀法如此了得,竟能轻易拍掉自己的第一把刀。
他侧了侧身,右脚一顿地,又“呔”了一声。
能见到麻三露出真本事,这可是难逢的机会,忠义堂内的众匪都眯起了眼睛,这次才看清楚,原来麻三出刀是胸前用力一顶,运气将斜插在胸前的羊角撅子刀绑带顶松,趁着刀柄向上一抖,一只手顺势拔出,再一抖手腕,那刀便如闪电般飞了出去。
众人再转过头看邦克,却见他身体一扭,羊角撅子刀闪着一道白光顺着邦克身侧,紧贴着擦了过去,那刀刚好插在忠义堂下堂的柱梁上。
这一刀麻三运足了气力,所以刀一入柱梁,那刀柄就左右颤动,发出“嗡嗡”的声音,刀柄上绑着的红巾,飘来荡去煞是好看,好一会儿才停了下来。
邦克一拍一躲便轻易的废掉了麻三两把羊角橛子刀,麻三的面上就有些挂不住了,他不再托大,抽出斜插胸前的最后一把羊角撅子刀,右手食指和拇指捏着刀尖儿掂了掂,手向后一仰,又向前一甩,这一刀是朝着邦克的小腹而来。
小腹算不上是要害,就算是中了,也不会立时毙命,可这位置在人正中,偏偏又躲起来很难。
麻三手向后仰起又向前甩的时候,邦克已经换了个姿势,他一脚向后一趟,蹲了一个平马,然后将手中关山叶子刀平放于胸前,等麻三一出手,邦克手中的刀也同时出手,只听“铛”的一声,两把刀同时落地,正落在邦克和麻三中间的位置上。
这已经很明显了,邦克已经预计到了麻三的刀路,出手将关山叶子甩了出去,两把刀在中间的位置相撞,同时落地,互不相伤。
这招说起来简单,但做起来可就难了。
邦克既要有本事判断出麻三刀的来路,又得提防着自己判断错误,自己的刀出手没拦住,羊角撅子刀又射了过来,所以,他马步站定已经做好了接的姿势,这真是艺高人胆大。
最关键的是,邦克把自己的刀甩出,双刀相碰,同时落地,这样起码看起来是个平局。
麻三的脸上骚得通红,贝老朝站在旁边却看得清楚,心说这洋鬼子把中国人的人情世故和江湖规矩,都琢磨了个透啊,他到底是个什么人?。
经此一事,山寨中的匪众对着洋鬼子算是心服口服,马寿年更将邦克当成宝贝,要选定吉日大开香堂,邦克和贝老朝算是在山寨中站稳了脚跟。
一个汉留公口,只有两件事能称之为大事,一个是开山堂,一个是开香堂。
开山堂是指一名汉留兄弟有了人马,江湖名望越来越高,有了更多人的拥戴和实力,便会按照相应仪式“开山立堂”,发展成一个新的公口,山堂只开一次,要举办固定的仪式,请会中宿老主持,得到五湖四海朋友的承认,开完山堂,要“飞叶传书”,将自己的山水香堂报号递出去,这叫“扯旗竖杆,马前报号”。
开香堂则不同,一个公口可以开很多次香堂,主要是商议公口的大事或者引人入门。开香堂选在深山古庙,先拜天地,后拜四方神灵,再拜会中兄弟,除了约定科仪,还需要入会的兄弟先敬拜令旗五支香,这令旗代表的是整个公口,旗在人在,旗亡人亡。
洋鬼子邦克和贝老朝既然进了全胜山,“开堂过水”自然是免不了的,马寿年是个江湖佬,规矩自然懂,再说洋人入门,这是大事,所以依足了规矩,在全胜山里找了一处土地庙,便想在那里“开堂过水”,引新人入门。
邦克也是明白江湖规矩的人,自然再无异议,等到入门四师的传法师念足了十令五条八不准,又用刀身横拍邦克和贝老朝头顶,开香堂的仪式便算结束了。
贝老朝是跟着邦克一起开堂过水入山门的,所以马寿年也封了一个大老幺牌位给他,意思是让他给邦克这个军师跑腿儿,贝老朝跪在地上半晌,终于等到仪式结束了,抬起头直起身子,正准备跟着全胜山里的土匪走出土地庙门时,一眼却瞥见了刚才邦克入山门时插入灶台的五支香。
那五支香燃的非常奇怪,贝老朝由左到右瞥了一眼,便看到左边三只香燃的慢了一些,而右边两只香燃的快了一些,等贝老朝跟着邦克走出山门的时候,他心里猛的一抖,突然就觉得,那香烧的忒不吉利了,那正是“三长两短”卦象。
后面的几个月,贝老朝在全胜山上的日子虽然衣食无忧,但却过得担惊受怕,他一是觉得邦克这个人太神秘莫测了,虽然自己是现在全胜山上最早认识邦克的人,但他隐隐的感觉到邦克有很多东西瞒着自己,而其中最关键的,就是他对长兴当铺天字房甲柜那件青铜器的兴趣;二是他原来虽然只是个当铺里的朝奉,那不是能上得了台面儿的行当,但总归是老老实实做人,现在全胜山上落草为寇刀头舔血的日子他实在过不惯。可这些话他藏在肚子里面不敢说,那邦克现在一转身就成了全胜山上的军师二当家,谁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打算,再说了,想逃出全胜山,单凭自己肯定不行,可是身边又没有信得过的人,这也是实在没办法,他也只能在全胜山上苦捱着日子。
但邦克却完全没有贝老朝那样的忧虑,自从入了全胜山后,邦克还真就开始给全胜山上的众匪出谋划策,他先是带着贝老朝在全胜山上上上下下的走了好几天,回来之后自己关起门来又用了几天时间,画了个全胜山的地形图。
等地图已送到马寿年手里,马寿年是拍案叫绝,不为别的,只为这地图的详细,地图是画在一匹白布上的,上面用黑色的染料画出全胜山的全貌;又用绿色的染料来画全胜山的草木植被;再用蓝色的染料标注全胜山上的水流;用红色的染料标注全胜山上的险关隘要。
马寿年拿着地图,越看越是觉得把邦克请上山做军师真是做对了,这地图让人打眼一看就知道,全胜山上要怎么排兵布阵,布置火力。
这几年马寿年做的大了,早就被驻扎在附近的几个部队盯上了,虽然现在看起来全胜山人强马壮,可是他自己心里却一直没底,总想着万一哪一天这附近驻扎的部队攻山拔寨,他这诺大的基业能不能守得住。
可现在,有了邦克这张地图,他就信心就大增了,想到这儿,他面皮挤的到处都是褶子,眯着眼望着邦克,一脸的得意。
邦克见马寿年一脸的堆笑喜,便指着地图一处山腰道:“我上山数月,见得兄弟们居所分散,如此必不利于山寨攻防,此处地势平坦,正处山腰,能上能下,可攻可守,如在此处设立营房,便有利于山寨人马迅速集结。”
马寿年朝邦克所指的位置看去,那是一处被称为獐子坪的地方,这地方马寿年去过多次,确实如邦克所说,地势平坦,实在是建造营房的不二之选。
听着邦克的建议,马寿年嘴上没说,心里却已是赞同,于是对着邦克做了一个手,示意他继续说。邦克见马寿年的示意,就又指着地图上的一处继续道:“此处林高草密,处于后山,若在此建立库房,储备粮草,存放弹药和贵重物资再好不过。”顿了一顿,他又指向山顶一处洼地道:“这大旱三年,民不聊生,山上虽然有些吃食,但水源必须未雨绸缪,若能在此处开凿堰塞,深挖加固,假以时日,雨水丰沛,那便是再也不会被人扼住山寨咽喉。”
马寿年听邦克讲完,已是满面红光,然后一巴掌拍在放着地图的木桌上,直拍得木桌咔咔作响,继而哈哈大笑:“军师真是当世高人,如军师所言,如此一来,我全胜山便再无后顾之忧。”
邦克和马寿年在忠义堂里商议山寨大事的时候,贝老朝正在房间里收拾细软,他准备趁邦克不在身边的档口,悄悄的溜下山。
这几日他和邦克两个人把山里走了个遍,邦克观察地形为了给全胜山设置险关隘要,而贝老朝查看的,是逃出去的路。就是在昨天,贝老朝跟着邦克在后山勘察地形的时候,发现后山有一处悬崖,那里不算太高,大概有20米的样子,悬崖上参差地长了几棵崖柏,如果有绳子固定住长在悬崖上的崖柏顺下去,他便可以从后山的小道不知鬼不觉的溜出去。
从悬崖上下去,那里没有什么路,人迹罕至,如果只推算距离,用不上一天,便能走出全胜山支脉。
贝老朝把随身的衣物打了个包裹,又塞上了些干粮,心里暗暗想,趁着现在还不走,以后或许就真没了机会。
他背着包裹,连小路也不走,径直从一处枯林穿过,向着昨天看过的那处悬崖摸了过去,等她走到那个悬崖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
贝老朝庆幸一路上连个人影也没见,心中暗暗窃喜,等他掏出绳索,却发现悬崖边上没有什么能绑住绳子的东西,他只能冒险,从悬崖攀爬下去,把绳子打了个活结,往下面几米的一颗崖柏抛去。
贝老朝运气不错,那活套一抛即中,他按着计划将套在崖柏上的绳子拉实,然后一点一点的向下顺,不多时,贝老朝便已经向下行进了一半。
这真是一个累人的事儿,之下到一半,贝老朝已经浑身灰土,筋疲力尽了,他正想着咬牙坚持,突然感觉头顶一阵石土落下,接着绳子一松,贝老朝心里一紧,那定是崖柏根部不稳,受不住他在下面荡来荡去,整根脱落下来。
他反应也算够快,赶紧一把抓住悬崖壁上凸起的石头,又解开绑在身上的绳索,手脚刚刚发力,头顶的那株崖柏,便从身边侧面划下,看情形,竟将绑在树上的整条绳子也带了下去。
贝老朝吓得大气也不敢喘,双手用力抓住悬崖壁,全神贯注寻找着力点,心中叫苦,这真是叫天不灵,叫地不应,他伏在悬崖壁上,又不敢大声求救。
等他身体紧伏在石壁上,左右腾挪,再往下望去,距离崖底,尚有十数米,这个距离跳下去当然不会死,但要命的是,下面全部都是尖锐的石块,根本无处落脚。
贝老朝又抬头向上看了看,上面估摸也是大概的距离,但坡度太陡了,毫无向上爬的可能,他只能左右的移动,贝老朝正看看后悔,想着再无生机,或许今日命丧于此,绝望间,却看到左侧的悬崖壁上,露出一个黑乎乎的洞口。
那洞口不大,但却距离自己不远,如果攀爬过去,应该可以藏身,于是他冒着险,侧面平移,不多时,便已经移到了洞口旁边。
那洞口距离贝老朝尚有一臂的距离,却再无可以借力的地方,贝老朝先是一阵懊恼,随后一咬牙,纵身一跃,双手将将扒到那洞口的边沿,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向上蹬着,最后总算是爬进了那黑乎乎的洞口,等他爬进洞口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已然是筋疲力尽。
贝老朝爬进山洞,靠着洞口的石壁休息了一会儿,才向石洞左右两侧看去,旦见石洞两侧已再无着力点;等再往下看去,却见崖底遍布怪石,尖锐突起,若是冒险跃下,必定再无生机。
他坐在石洞里连连哀叹,想着近日遭遇,眼泪便从眼眶中喷涌而出,可等大哭了一场,再仔细观察石洞,却反而定下心来,那石洞并非人工造成,看石壁两侧情形,应是山中裂缝从此处撕开,石洞里面黑乎乎的,深不见底,不见丝毫光亮。
事已至此,贝老朝摸了摸背囊中的干粮,决心一探石洞,再寻生机。贝老朝向里处摸爬,那石洞有时变大,可容一人直起身子前行;有时狭窄,只能匍匐爬进。
洞中偶尔能见到蛇虫鼠蚁,但贝老朝求生心切,已然顾不了那么多了。饿了,便从口袋中摸出干粮,嚼上两口;渴了,并用舌头舔那石壁的水滴,这一行,便是整整两天两夜。
贝老朝这厢在石洞中爬行,洞外全胜山上却翻了天,他毕竟是邦克身边的人,这一失踪,便有山中匪众担心他是山下部队的马探,借机上来摸山探路,于是把情况报道马寿年处。
马寿年找到邦克,仔细询问贝老朝的来路,邦克却只说贝老朝是旋子湾里正兴当铺里的朝奉,凑巧相识,对他的真实来历,却也不甚清楚。于是马寿年传令下去,全胜山上层层设卡,誓要将贝老朝翻出来一问究竟,等到两天两夜后,众人以为贝老朝早已顺着什么小路奔下山去时,贝老朝却在全胜山顶出现了。
全胜山上的土匪发现贝老朝时,他已经全身伤痕,倒伏在树林中,看样子已昏迷多时。等贝老朝被抬到忠义堂,被一桶凉水浇醒后,他便知道,自己从山洞中一路爬行,洞口另一侧直通全胜山山顶。
马寿年上前再三询问,贝老朝却知道,如果实讲,必定死无葬身之地,是他一口咬定自己到山顶追逐猎物,失足跌倒,头撞怪石,这才昏迷不醒。
马寿年虽然将信将疑,但贝老朝这身上的伤痕却做不得假,况且发现他是在山顶,如果他一心逃跑,必定是在山下截住他。
马寿年一是摸不清情况,命令邦克对贝老朝严加看管,他的心思,可是早就放在了邦克给他绘制的那张地图上。
余下数月,马寿年组织山中众匪按照邦克的的建议修建营房,设立仓库,阻水挖渠,发誓要将这全胜山修建得固若金汤。
贝老朝身上的伤看着吓人,但却无非都是皮外伤,修养数日,便已痊愈,但他却再也不敢生出私下出逃的心,就这样,时间转瞬,匆匆数月,山上攻防规模小有所成。
转眼间,贝老朝和邦克已在山上待到了第二年,那已是民国二十一年春,马寿年正带着众匪在忠义堂议事,突听得堂外天空中一声炸雷,接着瓢泼大雨,喷涌而下,陕南四年来第一场大雨,突然而至。
四年没下一场大雨,很多人已经忘记了雨水的模样,众匪的心思完全放在了雨水上,而邦克却悄悄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闭门不出。这场大雨,连续下了三天三夜,毫无停下的迹象,不知为何,贝老朝的心,却被外面不停的雨声搅得隐隐不安起来,他总觉得邦克的行为有些异样,但却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异常。
暴雨第四天的夜里,贝老朝被一声炸雷惊醒,迷迷糊糊的下床起夜,确见邦克的房间仍然亮着灯,他冒着雨,悄悄地摸了上去,却见邦克怀抱着那把“关山叶子”端坐床头,看样子丝毫没有睡意。
更奇怪的是,邦克床边竟放着包裹。
贝老朝一阵奇怪,正准备敲门进去问个究竟,突然听得一声巨响自山顶传来,贝老朝正被这声巨响惊得不知如何是好,却见邦克抓起床上的包裹夺门而出。
可邦克一推开门,就见到贝老朝正在门边看着他,一时间他也愣在当场,等他反应过来,推开贝老朝想继续向前的时候,贝老朝也明白过来,一把向邦克抓去,邦克见状侧身一闪,贝老朝没拉住邦克肩膀,却将邦克背着的包裹捞到手中。
那邦克身形稍微一顿,但却不再犹豫,继续向外冲去,不一时,便消失在雨夜里。
贝老朝望着手上捞到的包裹怔怔发呆,却听见山顶的响声越来大,他借着月色向山顶望去,突然发现整座全胜山像是活了一般,竟由远及近的向自己扑来。
他一下子反应过来,那一定是山顶的堰塞湖垮了,三天三夜积累的雨水像怪兽一样直奔山腰的全胜山寨,那情形已不容得他还多想,他背上夺过来的包裹,一路向自己当初想溜走的山崖奔去。
贝老朝不敢回头,只能听到身后洪水的声音越来越大,他几次滑倒在树林里,但连滑掉的鞋都来不及捡,等到了崖边,他回头望去,发现身后已是滔滔的大水,从林中奔涌而来。
这情形已经没有任何能让他犹豫的时间了,贝老朝只能按照记忆,纵身跃下,这一次他真的是在赌了。
好在他赌对了,跃下去刚好落在那洞口的平台处,贝老朝顺势一滚翻进洞里,然后就听见水声哗啦啦的从崖下冲落,在洞口形成了一处水帘。
山洞外面水泄涟涟,贝老朝趴在石洞里叫苦不迭,这次山上决堤来的太突然了,若不是他临时起夜,想必也要葬身其间,料想那山寨上的众匪,依然是凶多吉少,看情形这偌大的全胜山寨,只逃出了他和邦克两人。
贝老朝一面暗自揣度,一面拿过从邦克那里夺过来的包裹,打开后摸索过去,这才发现包裹竟已备足了干粮,除了干粮以外,还有一幅卷起来的皮子,这山洞幽暗,他无法看清那卷起来的到底是什么,于是顺手将其塞回包裹。
贝老朝靠在石洞边壁休息,一直等到外面已经开始蒙蒙的见到了光亮,水势仍是不减,于是他干脆掉头想山洞深处爬去。
这已经是第二次进入山洞了,他知道山洞的另一头连着山顶,所以倒并不担心,只是因为这场大水的缘故,山洞里变得尤为湿滑,这让他爬起来更费体力。
贝老朝在山洞中爬行了两天两夜,饿了便吃包裹中的干粮,渴了便喝些滴水,等两天之后,他从山顶爬出来的时候,向着山下望去,这才发现全胜山寨一片狼藉,那里还有半点原来的影子。
就连那山腰的忠义堂,也被大水冲得原迹全无,反倒是那山寨上的库房,因为建在后山腰上,却没有任何破损的迹象。
贝老朝坐在山顶,百思不得其解,他再次伸手从包里拿出那副卷起来的皮子,等打开看时,才发现那是一幅古朴久远的羊皮,羊皮皮质已变成暗褐色。
贝老朝是朝奉出身,单凭眼力就能看出,这幅羊皮怕是有几百年的样子了。等他把羊皮摊看,再看里面时,一幅朱砂的图案和文字便出现在他眼前。
那文字扭扭连连,看样子是番文,贝老朝实在是看不多,等他再看那图案是,却是大吃一惊,那图案上画的器物竟是正兴当铺天字房甲柜中“青货”的图样。
那件“青货”贝老朝实在是太熟悉了,他决计不会看错,眼前的情形让他有些恍惚,他呆坐在山顶上,将自己在旋子湾认识邦克的前因后果一捋,突然间恍然大悟。
那洋鬼子邦克必定是因为什么原因要将那件“青货”据为己有,这才从川中千里迢迢来到陕南,可机缘不巧,却没想到被全胜山的马首年抢了先,他自知硬来绝对不是马寿年的对手,于是便假意归顺全胜山,又建议马寿年在山顶修筑水坝。
看情形邦克早已预料到大旱之后必有大涝,所以在建设水坝时动了手脚,他等的就是溃坝后的那个机会,待到全胜山寨所有人葬身鱼腹,大水退去,他再从避身之出来,将那“青货”运出山去,想到这儿,贝老朝被好奇心驱使,跌跌撞撞地向着后山腰库房摸了过去。
等贝老朝到了库房,果不其然,山寨库房是大门四敞,他小着心,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库房里面空无一人,单原来装着那“青货”的甲柜,却早已不知去向。
贝老朝指导自己猜的没错了,只是他不知洋鬼子邦克用了什么办法,将这偌大的箱子从山腰运走,他又查了查,验了一遍库房,发现全胜山寨的库房里,其他粮草物资竟然原封不动。
这时贝老朝也顾及不了那么多了,他将库房里值钱的细软收拾成包裹,一路逃下山去。
这半年他入了全胜山寨,心里是生怕被定个通匪的罪名,所以再也不敢回旋子湾,他下山这一路上都在想着那件“青货”,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能让邦克放弃这一库的细软又费尽心力运出山去。
贝老朝想破了头,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最后,他打定主意,一路顺着古道,由陕南进入川中,他想按照那邦克所言,等他进入自贡找到自己正兴号的掌柜,一问便能明了。
邦克这一路上吃尽了苦头,等到了自贡陕西会馆,他只称自己是从陕南逃难而来,等居住数日后,便打听掌柜一家下落,这一打听才知道,不久前掌柜一家发病得了“疙瘩瘟”,早已满门死了个绝户,贝老朝万般无奈,一路向南,一直走到叙永安家落户。
此后十几年里,这件事情便成为贝老朝最大的秘密和心结,他总想弄清楚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直到民国二十九年,有一支从北方过来的学生队伍到达叙永,他们大多住在县里的春秋祠,没过多久,他们便在春秋祠门前竖起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叙永分校的牌子。
贝老朝虽然不懂为什么国立大学设在一个小县城,但他知道这些都是读书人,所以他留了心。
学生全部住在春秋祠,而教授大多是就近租住在附近民居,住在贝老朝家里的,是一个带着厚厚镜片眼睛的中年人,贝老朝照着他自己的介绍,只称其为龚教授。
这批学生和教授在叙永只停留了几个月,龚教授要离开前的一个晚上,贝老朝狠下心,将在全胜山上带下来的那幅羊皮卷拿出,希望这个做学问能解开自己的心结。
哦,这真是个神奇的国度,自从我与利玛窦传教士进入这个神秘的东方古国,我所见到的,如非亲遇,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在这个疆域辽阔的国家,我所接触的官员求知之心强烈,他们寻找一切的机会详细地询问我所在国家的现状,他们觉得我们来自于未知,而我们亦觉得他们来自于神秘的魔法。
今天皇帝陛下召见利玛窦传教士,我作为随从亦跟随进入皇城。自从一年前利玛窦传教士和我进入北京,这是我们第三次觐见大明皇帝陛下,这次觐见特别之处在于---是皇帝陛下主动邀请,而觐见目的,据陪同的礼部官员所讲,是去观赏一件来自于被征服部落的宝物。
这宝物据说是来自于这个东方神秘国度最南方部落的贡品,不过利玛窦传教士和我都知道,那个贡品其实是刚刚针对这个部落的一场战役的战利品。
在这场战争中,除了所获这件宝物,大明帝国的军队将这个部落的巫师,也一起带到了京城。
我们进入皇帝陛下的大殿时,那里已经有了几个大臣,我猜想,大殿下方站立的面目黝黑,颧骨突高的的便是他们俘获的巫师。
我想,皇帝陛下邀请我们,一定是想显示他的威仪,或许,用他们的话,叫做杀鸡吓猴。
不过看样子,皇帝陛下并没有打算要巫师的命,但显然,那名巫师却误会了,他为了能活下来,极力的想向大明帝国的皇帝展示他的才能,他说大明军队带回来的那件贡品有两种神奇的力量,而第一个力量是,经过他的咒语,便能预知未来。
巫师这样说让大明帝国的皇帝非常恼怒,因为他认为自己是真龙天子,只有自己才能与上天沟通,巫师看起来知道自己说错了,更要极力证明。
他着急的样子让大明帝国的皇帝和在殿上的大臣都在嘲笑,他们想看着这个来自南方的俘虏出丑。不过我想,他们更想让在我们这些西方的客人面前展示他们的权利,我知道,那名巫师从说错第一句话开始,他的结局已经注定,所以我在后面暗暗给他画了个十字。
那巫师却目光坚定,说是贡品的使用有严格的时间,要选择雷雨天。我想,他这一定是在拖延时间,苟延残喘,可事情真凑巧,他说完这话不久,外面竟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来,殿上的大臣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突然哄堂大笑。
可巫师却丝毫不慌张,而是请人帮忙,将贡品从一个大箱子里抬出来。
那是一件青铜器,形制非常特殊,有些像鼎,但上面的鼎口是封死的,或许,我想这是一面青铜鼓;这件青铜器有三足,足的形状也非常奇怪,每只足都是由一大一小两只青蛙组成,大的青蛙蹲伏,小的青蛙跳起,三只这样的足撑起那件鼎体。
巫师请人将那件青铜器放置在大殿前面的空地,又站在旁边,双手举起一声吆喝,怪异的腔调便从他的喉咙中哼唱出来,那音调很怪,好像有很厚重的鼻音,所以我听在耳中,感觉低沉,有些像嗡嗡声。
他围着那面青铜鼓,一边唱一边跳,不多时身上便皆是雨水,他跳的步伐相当奇怪,一步三扭,三步一扣,像是在举行一种特定的仪式。
只一会儿的功夫,大明皇帝便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我看到他打了一个哈欠,看样子是想命手下的太监制止这种荒诞无聊的行径,可就在太监想上前制止的时候,殿外天空中先是一道闪电,紧接着一声雷响,殿中人一下都失了方寸。
那巫师的步伐更加紧凑,发出的声音也越来越密,天空中的闪电照得皇城如同极昼,我躲在远处,却发现雷声越来越近,闪电也越来越近,显然,大明天子和他的大臣也发现了这一点,他们吓的大气不敢喘,一直向后退。
巫师在雨中却几近癫狂,直到最后一个闪电从天空中劈下来,电尾刚刚劈在那面铜鼓的鼓面上,然后,不可置信的一幕出现了,大殿外的天空中竟像是多了一面镜子,而镜子里就是我所在的皇城,然后一群举着“李”或“闯”字大旗的士兵涌进来,他们见人变杀,不一会,镜子的图像有了变化,那是一个穿着龙袍的人用力拽住一处绳套,将自己的头塞进去,然后一跳。
我们看得呆了,甚至忘记了这场雨是什么时候停的,等我从惊讶中被拉回现实,一名大臣已经匍匐在殿前,大喊着:“妖言惑众,惊扰圣体,处死他,处死他。”
那名大臣叫的声嘶力竭,所以其他的大臣也反应过来,一起匍匐在殿前大叫,“处死他,处死他”。
巫师显然也呆住了,他一定预料不到是这样的结果,好一会儿,大明皇帝才缓过神,对着身边的太监做了一个手势,那名太监浑身发颤地带着殿前武士向巫师走过去,想必,刚才的事情,他也吓的不轻。
那巫师知道自己必定再无逃生的可能,只能跪在大殿外,但嘴里却仍在大喊,不过他只喊了一句,便被武士所持的金色锤子击中头部,瘫软在地上。
当时,我站在离那名巫师比较远的位置,但是却在下风处,所以巫师喊出的最后一句,我听得真切,那最后的声音是:“他还有第二种力量,长生,长生。”
我望着桌子上的几张纸怔怔地发愣,那纸是竖排红线的款式,纸的右侧引着“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永叙分校信笺”,而信签上的字是用钢笔写的,或许是因为氧化的关系,字迹已经非常淡了,看起来这几张信签纸已经磨损的发脆了。
我感觉自己的喉结在打转,咽了半天的唾沫,才小心地问大背头:“这纸上的内容,就是你曾祖父从全胜山上拿下来的那张羊皮卷的译稿?”
我问这话的时候他正往自己嘴里塞一个流沙包,所以他的回答含含糊糊,我有些听不清,但看表情,我猜的没错。
等大背头眼睛瞪得溜圆用力地把流沙包噎下去,然后再用净手巾擦了擦手,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
这张纸应该也有些年头,看起来已经泛黄了。我仔细看过去,没费力便确定那是从一张报纸上剪下来的,但他剪下来的内容正在版头,所以我又清楚地看到了报社名字和刊发的日期。
《时代报》,年9月1日。
被剪下来那个方格的新闻标题是——塔斯马尼亚州著名慈善家阿尔弗雷德.邦克日前不慎堕海身亡,新闻里除了介绍了阿尔弗雷德.邦克的生平简历和慈善行为,更配了一张他生前在自己卧室里的照片。
那张照片上一个满头银发的白人老人拄着文明杖,站在自己的房间里,他看着镜头,笑容和蔼,面色善良。
我正奇怪为什么大背头拿一张旧报纸的剪切版给我看时,一阵异样的感觉便从心里升起来,照片里阿尔弗雷德.邦克身侧靠墙的位置似乎有一个物体,我再眯着眼睛仔细瞧过去,突然就一拍自己的脑门。
虽然那报纸上的图片尺寸有限,而且因为黑白打印的关系失真度非常高,但我却还是能肯定,立在墙旁边的物体,便是大背头刚才讲的故事里的长生青铜鼓。
等我把大背头刚才讲的故事瞬间的又捋了一遍,一下子长大了嘴,不可置信的看着大背头道:“难道你是说写下那副羊皮古卷的,便是邦克的祖先?而报纸上的阿尔弗雷德.邦克,便是与你曾祖父相识的那个邦克?”
大背头拿起茶盅喝了一口茶,然后又抽出一支烟点上,才悠悠道:“不然你以为我去澳大利亚是真的移民吗?我曾祖父本来想找人翻译那张羊皮古卷解开心结,可没有想到的是,等拿到了龚教授的翻译文稿后,反而产生了一个更大的心结。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比长生更诱惑人心的呢?照我曾祖父的推断,那个写下羊皮古卷的人,便是从全胜山上带走长生青铜鼓的那个邦克的祖先,而这个邦克因为传教的关系,竟又来到中国。或许他先是认为当年的记录只是一个传说,可机缘巧合下,他在自贡的陕西会馆遇到了正兴号掌柜的时候,他才明白,他祖先的记录确有其事,于是才有了后面的故事。而从那以后,我的曾祖父,为了找回那件长生青铜鼓解开他的疑团,便以收法器为职业,探寻长生青铜鼓的下落。”
说到这,大背头停顿了一下,叹了口气才又道:“我本来已经不把这个故事当做一回事儿了,只把收法器当做一个赚钱的行当,可直到前段时间我偶然翻看旧报纸,看到了这样一则新闻,才发现事情可能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如果报纸上所说的这个阿尔弗雷德.邦克确实是曾经在全胜山上的那个邦克,那么青铜鼓能够长生,就有可能是真的。想象一下,如果二者同是一个人的话,那么算下来他至少应该岁了,可是你看这照片,虽然是个老人,但只看样貌决计不会超过60岁。
我听到这儿立时反驳:“如果那青铜鼓确实有长生的功效,为什么阿尔弗雷德.邦克还会死?”
大背头不紧不慢地把他胖乎乎的大手攥成拳头伸出来,先是伸出食指道:“一、那名被处死的巫师,最后一句话只提到长生,提到的却不是永生。”
然后又伸出中指,继续道:“二、这个叫阿尔弗雷德.邦克的人是死于意外,而并非疾病或身体器官衰竭。”
我当然明白大背头说的有道理,虽然不是永生,但即便是长生,这也足够诱惑人了。
想到这儿我赶紧的问:“后来呢,你去澳大利亚有什么发现?”
大背头听我这样一说,便愤愤不平地一边将一个小笼包塞进嘴里,一边含含糊糊地回答:“这个阿尔弗雷德.邦克死亡的时间是20年前,我去澳大利亚办的是工作签,不能长期停留,我找遍了塔斯马尼亚海岛,再也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别说那件长生青铜鼓,就是阿尔弗雷德.邦克这个人,也已经再没有人记得他了,就像这个人从没有出现过一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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