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袁家伦一个女知青的偷渡史

发布时间:2021/10/29 12:08:34   点击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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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时代的袁家伦

原文题目:怒海浮沉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岐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在東莞當知青的時候,我最愛李白這首詩。我覺得心如同感,更甚的是在面前根本沒有出路可讓我挑的。要是我是一隻小鳥,一條魚,哪怕是隻小老鼠,我喜歡哪裏就可以飛那裏,游到那,鑽去那裏。爲什麽我是一個人卻不能選擇我的職業,我的住所,就是回家探親還要央求隊裏開個證明?爲什麽我還要小心管住自己的嘴,説錯了還會大禍臨頭?我從小是一流的學霸,怎會是求學無門?對自由的向往,對自由的渴望一天天在我的心中膨脹,直到一發不可收拾。我希望著: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總會有改變命運的一天。

這時聽到有的同學偷渡去了香港,有的從香港再去了美國,雖然大家的機遇不同,可總比任人擺佈强多了。可是我能這樣做嗎?有這個念頭真連自己也感到喫驚。説得好聽偷渡是非法探親,嚴厲說得是叛國投敵,是要入獄的罪。我從小到大都是乖乖女一名,從來遵從律法不會偷越雷池半步。同時我在香港舉目無親,就算到了如何生存也是個問題。那時候沒有電視,我更守規矩也從來沒有偷聽過香港電臺,我根本想像不到香港的樣子,也許會像這裏報紙上所説的,是富人的天堂,窮人的地獄。可是沒有比現在過得像坐牢一樣更糟糕了,招工,念書,結婚......條條都是絕路,生不如死,要是不是趁著年輕爲了自由去闖一下,怎樣對得起自己一生?下這個決心實在不容易,不要說旅途艱險,翻山涉水,要面對勇猛的邊防軍和凶狠狼狗,還要游過那濤濤的大海和避過那凶惡的鯊魚,要自由就得用生命去換取。就算到了香港也會跟家裏人生離死別,再無相見的一天。(那時候根本沒有改革開放這囘事,也不知道後來可以囘廣州)

决心雖然難下還需下,我對自己說,無論如何下了决心就一定要走到底,不管結局如何也不後悔,不自由毋寧死!

年5月1日,香港知青立碑,纪念当年越海罹难同辈

失敗的第一次

開始我的想法很天真,以爲游泳技術好就可以游到香港,我相約同學亞慧一起練習,以我們勤奮好學的個性進步飛快。我們從像沒有什麽速度跟浮在水裏的兩個冬瓜一樣,練習到後來居然可以橫渡珠江,從廣州游到石門一個來回,雖然速度和姿勢不標準,可是我們練到了耐力,這不過是督卒(偷渡)入門罷了,困難的事多著呢。

我們要準備大概六天的糧食,因爲從出發點到水邊要走好幾天,除非有僞造的邊防證或有人送你到水邊。當然能有高熱量朱古力最好,可是照我們當年的經濟條件我們衹能用炒米粉和了黃糖作米團,容易携帶。我們要準備藥品,當然防禦毒蛇的蛇咬丸是少不了的。救生圈也是少不了的,可是我們衹能買塑料枕頭代替,當然各施各法。對於我來說,沒有打氣泵衹好自己吹氣,而且塑料枕頭輕,較方便。雨衣和水瓶,利刀是少不了,更重要的是指南針,當時是買不到的,我們衹好自己製造。我們把剃刀片剪成菱形,一邊放在磁鐵上等上了磁,中間留個小孔用圖釘固定在圓形的鉛筆刨裏,便大功告成。這些都不是困難的,最困難的是如何“入局”,這必須要有人幫忙。

一般偷渡到香港的除了坐船的都會走東綫到深圳大小梅林山下水游到香港,這條水路很長,要游五,六個小時,也許會遇到鯊魚。西綫在福田左右下水,游到三,四小時到香港勒馬洲附近上岸,定要避過邊防軍的凶猛的狼狗。走中綫不用游泳,只需要越過鐵絲網,可是這裏是防守最嚴密的,狼狗最多,但是也可以隨時改變路綫去走東綫或西綫。偷渡者從出發地點到邊界都不可能走山間的小路,因爲都有民兵把守。偷渡者衹能在晚上走,白天躲藏起來。路是自己開闢出來,逢山過山,逢水過水,披荊斬棘,由於衹靠指南者,經常會出差錯,出發了就不知前路有沒有死亡陷阱,衹有求上天的眷顧。

我當時在東莞茶山當知青,這裏離邊防有七十多公里,可是是不能從這裏出發,因為這裏是平原,沒有容易躲藏的地方,衹要是外地人沒有携帶證明的話都可以被捉。在東莞可以使用普通有蓋印的證明,最近邊防的寶安縣就要用有照片的邊防證,有的人買了別人的邊防證用自己的照片換了上去,就可以通過關卡乘車到國防公路邊藏起來,等待晚上出發。對於當時的我不單沒錢也不認識可以買到邊防證的朋友。我父母的態度是不聞不問,他們心裏是支持我,可是在經濟上我得不到一絲的援助,可能當時我父母的工資除了養活我們一家以外還要資助姨母一家,姨父帶領飛機從香港起義回國卻被污衊是特務入獄十年,我父母看見姨母一人不能養活四個兒女,所以必須幫忙。當時家中拮据,我也怕萬一連累到父親,連僅有的工資也沒有了。我媽是個超級誠實的人,她叫我什麽都別告訴她,不然一經審問準會全盤托出。我覺得什麽都得靠自己。我得聯絡能幫忙我的朋友,那些下放到東莞的山區和保安縣的知青。我開始去認識卒友,混在那個圈子裡學習那些旁門左道,知道有些人非我類,但確實十分無奈。

這一次我們決定走西綫從公明出發,多虧了同學的哥哥渤哥願意幫忙,他是保安縣公明公社的知青,這些都衹是凴義氣,凴友情,他什麽好處都得不到,要是被人發現了,這可是一條引渡的大罪。直到今天,我也十分感謝那些幫忙過我的朋友,這是真正的朋友啊!在我們出發前渤哥就把我們的偷渡用品事先運到了他們的住所藏起來,讓我們可以空身像探親的知青一樣在白天到他們那裏,這就安全得多了,就算給民兵搜身,也沒有罪證。

這次我的同路人是越秀,是比我大兩年的師姐。她是個知識豐富,意志堅強做事果斷的人,我們大家都有點像男孩子的脾氣,不愛打扮,一諾千金,辦事不會婆婆媽媽。她先坐火車到了茶山,我們兩人同騎一輛自行車去長安。我學會了用雙氧水洗掉了證明的墨水留下了鋼印給自己開張證明到東莞長安公社北栅探親的證明,一路上也沒有碰到查證明的,也許曬黑了的我們戴著客家的涼帽,也沒有戴眼鏡,看起也像個村姑吧。到了長安公社那裏也有個知青朋友阿青幫忙我們繞過北栅的哨崗讓我們繼續向寳安縣公明出發。渤哥接了我們,他騎車單車在前面走,我們也騎一輛車在後面跟著,他停了下來向我示意路邊的草叢,我們把車子扔了,鑽進草叢裏面去。我們的用品就已經被他預先放在草叢裏,我們耐心地等著,希望在晚上我們就可以出發了。可是天公不作美,被幾個撿柴火的小孩子發現了,他們馬上囘村子報告了民兵,我們還沒有出發就這樣落網了。

民兵把我們囚禁在一間破房子里,我難過得不得了,要想再逃出去也十分困難,馬上我要面對監獄,我的教師工作一定也會被剝奪,也許更會連累我的父母讓他們丟掉工作。為了保住我每個月六塊錢的人工,我得用早已準備的計劃去報流擋,這就是我冒充用一個朋友的名字(她已經成功到達香港),讓民兵把我送到東莞收容所,在這裏通常會關上一個星期到一個月,就會押送會原地,也許我能找到機會逃走。冒充別人的名字難度十分高,要通過收容所管教的審訊,他們會問你很多很具體的問題。我本來就是乖乖女一名,撒謊也會臉紅,爲了實現這個計劃,在出發前我讀了很多心理學的書,撒謊時看著別人的眼睛,手也不會動來動去,我很順利通過了很多盤問。第二天民兵把我送到東莞收容所,因為我報稱地址是東莞厚街公社。越秀被送到樟木頭收容所再會轉到她插隊的地方台山。

這是東莞收容所,説的這不是監獄,其實是最殘酷的監獄。因爲囚禁這些犯人都不是長期性的,這裏的環境非常惡劣,人就像牲畜一樣關起來。在不到三十平方米的小房間裡用木分成兩層,上層沒有人高,用小木梯爬上去。進門右面是個水泥造的水池,放滿水,在角落就是洗澡的地方,洗澡的時候是用木杓子盛了水向身上澆。過一點就放了兩個木桶,一個盛滿了草灰,這就是大小便的厠所,大便完了就用草灰蓋住。根本沒有什麼抽風設備,一人方便,大家就得捂上鼻子,更沒有什麼隱私而言。幸虧我身材高大,沒有人敢擠我睡在馬桶邊。那時候我進去人多為患,幾乎三十個人就擠在一起,躺下來連翻身的地方也沒有,一夜寒風起,不要說有毛毯連張被子也沒有,只有與旁人摟在一起互相取暖,那密密麻麻的蝨子者叫人噁心。吃飯的時候管教把飯送到門口,門是幾條圓木柱子,飯是盛在用小扁圓的瓦盤子裡面,那麼取飯要有技巧,因為瓦盤子比柱子與柱子之間大,拿不進牢房,一定要用手把飯捂住,把飯盤豎直,從兩柱子中間把飯盤拿進來,這肯定有些飯會掉到地上,有時也會把飯全倒下地上,但是誰都會用手把地下的飯撿起來往嘴裡塞。吃飯都沒筷子,大家都用手抓。我用我的髮夾來吃飯,也比用手好。飯是沒有什麼菜,鹹菜或者是小得可憐的鹹魚乾,飯裡還有沙。我還沒有上路就被抓了上收容所,還沒挨餓,這些飯實在難嚥下,我分給那餓得要命的難友。想不到以後我竟然會為一口飯打架。

這麼多人擠在一起,跟本不能走動,也沒有放風到機會。有些囚禁了多个月的,等到解局到那天幾乎都走不動,只能扶著別人拖著腳走。有些時候犯人需要勞動,被押著去抬大石頭,到山裡去鋤火界。不過做這些免費的勞工是男孩子居多,但總比困在牢中好,可見陽光可以走動。

一天夜裡,隔壁男監倉傳出沉重的呼吸聲,幾聲淒厲惶恐大叫救命:有人昏迷不醒!可是來了個男管教看了一眼就消失了,就讓他們繼續喊叫。那沉重的呼吸聲咕的一聲停止了。整個男監倉沸騰起來,有人在敲打著木柱子門:救命!死人了!喊個不停。什麼人?女監倉有人問。“是茶山廈朗的陳志遠。“我一聽不由得毛骨悚然,心裡沉重得很,他是我們生產隊的知青,我弟弟的好朋友。第二天管教們出現了,他們把男倉的人叫出門在太陽下擺成隊在暴曬,據說是消毒,在監倉裡噴消毒水,把死者抬出去便是。聽說他發高燒幾天了,也不知道得了什麼病,反正沒看過醫生。大概在收容所死個人是平常不過的事,也沒有人敢追究。

一個星期以後,是輪到我的解局。我跟東莞厚街的知青一起被送到公社鎮政府辦事處等生產隊派人來領人。我想不到我冒認的陳秀雲在大隊那麼有名,他們一聽見說陳秀雲被捉回來,他們就肯定我是假冒的,因為隊裏的人早已收到秀雲在香港寄來的照片,隊裏隨便派個人來一看,我這假冒的人肯定是跑不了的。公社馬上派了個高大威猛的民兵背上長槍,把我押送回東莞收容所。我們要坐一個小時多的公共汽車從厚街到莞城,到了莞城車站下車,再要走路到東莞收容所。我請求上洗手間,這民兵喝令我要速去速回,他氣勢洶洶地在門口持槍守著。我進了洗手間馬上戴上我的近視眼鏡,換上一件的確涼,這是當年流行的不會起皺的衣服,(這衣服是準備到香港時穿的)把盤在頭上的辮子放下來。進入洗手間前我是個骯髒的囚犯,這時出來時是個文質彬彬的姑娘。我想這樣只有兩個可能,他認出我來,把我揪住不放的話,我會大聲喊非禮,絕不會承認我是剛剛進去的囚犯。他認不出我來,我變便逃之夭夭。我面帶微笑輕松地走出洗手間,瞇著眼瞄一下那民兵,他傻呼呼地認不出我,我一轉身向厠所旁邊的小巷走去,離開了民兵的視線外我拼死狂奔,向石龍鎮跑去。幸好那時候資訊不發達,那民兵上報了走掉了疑犯隔了一天才傳到東莞各公社去捉人,真奇怪,又沒有我的名字,又沒有我的真實姓名,怎樣捉人?兩小時後我已經在石龍找到朋友借了錢買了火車票回廣州。

九月份開學,我又回大隊當老師。說真的,要不是被在農村裡被監視和賺不到生活費,我還是挺喜歡當老師的。從這以後我每個暑假就是我的督卒旅程,我一直到第五次才到香港,說是倒霉,確是幸運!我沒有丟掉了小命,還能作一番奮鬥。

每年五月一日,香港知青组织拜祭活动,图为年5月1日的拜祭清净

袁家伦(左)自美返港,参加今年的拜祭活动

生死一線間

當放暑假時,籌劃的第二次行動又開始了。這次我的同路人是個非常漂亮的美女叫卿卿。別人都說她像電影冰山上的來客的女主角古蘭丹姆。她充滿了浪漫主義的思潮,崇拜卡門很有與當時不一般的性格,到香港去是想看看這個神秘的世界。真的,當時我們連香港是怎樣的都不知道,沒有電視也沒有偷偷的收聽香港電台。這這裡的報紙形容香港是富人的天堂,窮人的地獄。可是對於我們根本沒有什麼貧窮富裕的對比,大家生活都差不多,能吃飽飯加點小菜已經是天堂。其實我們都很簡單,像隻籠中的小鳥渴望自由的天空。

這次得到了東莞塘下知青小毛的仗義相助,我們下了火車後遠遠地跟著他走進了小路,然後躲在樹叢草堆裡,到了晚上我們開始上路。前輩教過不能走山路,那裡駐守著民兵,我們只能逢山過山,逢水過水,靠的只是指南針。我倆都是絕食眼,我唸著黑石,白路,反光水去辨別在黑暗中的環境。大家你給我壯膽,我給你壯膽,用電工刀開路,穿過荊棘與叢林,可真是披荊斬棘。我們滑下山溝又爬上山坡,到處都是黑壓壓的群山,走一個晚上,腳早打泡了。白天我們躲在草叢裡睡覺,蚊子螞蟻都不算一回事,最要命的是我們有次前面是個大水塘,要是繞過去那實在太花時間了,我們決定游過去。幸好大家都是女孩子,把衣服脫清光,把氣枕吹大,把衣服捆在上面游了過去。當我們沾沾自喜以為聰明絕頂,可是一摸發現每人身上都沾著一兩條螞蝗在拼命吸血,我馬上把這鬼東西拔出來,那就是一個血洞。亞卿身手敏捷是個好搭檔,可是她根本想像不出我們走的是多麼艱辛的路!浪漫的她倒是跟我一起欣賞山上的美景,她有的詩人的情懷。那日出的壯麗,落霞的燦爛,群山的起伏,瑰麗的大自然無法叫人不讚美。有次在山澗泉水洗澡,那天然的山石像一個洗澡的大浴缸,還有不怕人的小魚圍著我團團轉。美得不可勝收,此情此景我一輩子難忘。現在要說去露營,跟本不會引起我的興趣,一切美景都跟那時無法可比。

第二天天快亮的時候,我們急忙找個地方藏身。那是一個半山腰上,我們找個草叢密的地方,在地上鋪張塑料布,準備休息,但還要在旁繞一圈看看,就算有人經過也不容易發現。正在這時我突然發現我的腳丫子被什麼東西狠狠一叮,一條蛇迅速地溜走。糟糕!我被蛇咬了。我馬上遵照書上說過的方法,用毛巾在膝蓋下扎緊,再用手把毒血擠出來,跟著我馬上吃了顆蛇咬丸。這種藥是我每次行動都會帶上,但不是對付每一種蛇毒都有效,同時我根本不知道也看不清是哪一種蛇。這只能盡人事靠天命。很快我就見到傷口發黑,而且黑紫色慢慢的向上擴大。我感到全身沒有氣力,和有麻痺的感覺,就像剛剛上了麻醉藥。這時在荒山野嶺四處沒人,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也是求救沒門。我對卿卿說,你是救不了我,你走吧,繼續上路。說不定白天有人上山打柴又或者有民兵會發現我。卿說她是不會走的,要陪著我。我在昏睡之間感到天亮了,太陽的暖意,在靜靜的群山中的草叢裡,一個人是多麼渺小。我要離開世界的話實在很遺憾,實在太年輕了,人生還沒開始,連談戀愛都是空白的,睡意越來越濃,在迷糊中感到被一片綠色纏繞著,整個人就像融化在大地之中。不知睡了多久聽見卿卿在嚶嚶地哭著。我醒過來了,問問卿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原來卿怕我永遠不會醒過來。我真感激亞卿一直在守護我不離不棄。我的腳腫起來那一團紫黑色差不多到膝蓋,那蛇毒正在蔓延。我喝了些水再吃一顆蛇咬丸,休息了一天一夜,我好像有點氣力了,那紫黑色也沒有繼續上升,在膝蓋下停止住了。天黑了,我們馬上要出發了,不走不行,我們的水喝光了。

在一路上我們要經常找水,把水壺充滿。什麼水都要喝,當然是山水清涼好喝,但是多半在山溝裡才找到。口渴了,當我們經過農田村莊時,我們連水田裡的水也喝,不管有沒有農藥。好不容易下了山,在漆黑的夜裡,前面有一片亮光。有水!有個水塘,我們高興極了,裝了兩瓶再洗洗臉,擦擦身,好不痛快。正想喝水,我突然想到不知這水裡有沒有螞蝗?以前以為螞蝗只在田裡有,誰知水塘也有,要是不小心吞下條螞蝗可真糟糕。愛乾淨的我們開了手電筒照照水裡,看清楚沒有什麼髒東西才重新裝水。我們一邊喝水一邊吃著我們的乾糧———用炒過的米磨成粉加紅糖的米團。我正慶幸我是死裡逃生,不知什麼時候我的背發涼,已經被一隊民兵包圍了,他們的槍正指著我們的背樑。原來我亮手電筒暴露了行蹤,他們是巡邏守水庫。天哪!我又失敗被擒了。

我被他們又送到深圳收容所然後轉到東莞收容所石排公社,這一次我同樣報了一個已經去到了香港的知青的名字。當我被送到石排公社鎮政府辦事處的時候,公社的幹部正在打電話去給個生產隊讓他們去領回這些偷渡失敗的知青,讓我們在大堂等候,上洗手間是自由可去,民兵只是看守著大堂的門口。我繼續使用在洗手間逃脫這一招,洗手間有個窗戶,外面就是出了鎮政府辦事處的範圍。我爬出窗戶掉在外面的草地上,幸好沒有人發覺,我拼命地跑,但不知去石龍隊方向,一邊跑一邊把盤在頭上的辮子放下來,戴上眼鏡,把樣子收拾得不那麼狼狽。正在這個時候,有個年輕的男子騎自行車經過,我向他問路,我說我要到石龍看病,可是可能迷路了,我的腳扭傷了,不太能走。這個小青年見義勇為說,他是要去石龍附近,可以送我一程。實在是感恩,我遇到貴人了!我坐上了自行車跟他說說笑笑很快到了石龍,幸虧我的東莞話也學得不錯,跟本地農民交談沒有問題。到了石龍,我謝謝這小青年,還誇他是個活雷鋒。我把我逢在衣領上的五塊錢人民幣取出來,幸虧沒有給收容所的管教搜出來。我買了火車票回廣州,當暑假完了,馬上又回到小學教書去了。

绝處逢生

籌劃第三次出走真是困難重重,我的好朋友大多數已經成功到達了香港,已經找不到能願意幫助我的人了,只有找那些有合作關係的搭檔。一個女孩子有什麼方法呢?一般男的不願跟女的一起走,因為女人體力比男人差,怕被女人拖累,他們說也沒有這麼偉大替別人帶老婆。我只好努力增強自己的籌碼去成為跟別人合作的條件。我學習了把公章描畫在紫銅上,用腐蝕的方法做出了銅印章,這是我生平第一件最有用的藝術作品。那可以作為開證明去買車票,和應付民兵查證明。我首先送我的弟弟,和同宗小叔勃仔。這需要談判,我準備入局的證明和自行車,花光了所有的錢去買一輛自行車,那是沒有車牌的老鼠貨,還要偷一個車牌貼上去。實在沒辦法,我親自出馬在一個繁忙的市集偷個車牌,我心跳個不停,充滿了罪惡感,掙扎好久才動手。另一方把乾糧和氣枕先帶回出發地點,而且幫忙接車送人到山邊。我弟弟要帶和保護一個女孩子小芬。我跟小芬姐夫達成協議,我弟弟和小芬在出發前的幾天才見面認識,讓他們成為搭檔。另外一組,我給證明勃仔和越秀,他們也是出發前才大家認識,這次也多虧了朋友小毛無條件的幫忙。很幸運他們這兩組人合作很好,都從東線游過大海順利地到了香港,我才鬆了口氣去安心籌備自己的行動。

第三次是三人行,走的是西線。我的搭檔是大哥明和報紙仔,用我的證明買車票到塘下,再由他們的朋友送我們。這次的行動有點怪異。這次跟男生一起去對我來說比較困難,因為他們步子大走得快,在黑夜裡我經常跟不上。要知道我們要背多重的背囊:有雨衣,氣枕,六天的乾糧,水壺,繩子,電工刀,藥品,用來墊地墊塑料布。在女生就是氣力不濟,在不方便的日子裏就更加糟糕。同時我們挑出發的時間一般絕不會是月圓之夜,有月亮容易被人發現。在那月黑風高的夜晚,我走得趔趔趄趄的。大哥明拖著我走,報紙仔幫我背乾糧,可是不知什麼時候,報紙仔失蹤了。我們找了很久都找不到他,我們只有繼續上路。那最要命的是我丟了乾糧。大哥明很慷慨地分他的給我,可是實在是不夠,還不知要走多少天?因為經常由於指南針失靈了而不被發覺,還要找找北斗星來辨別方向,或者看看樹幹那一面是生滿青苔的是南面。大哥明說我們必須留著糧食在下水之前吃,不然下了水就沒有力氣。我們開始絕食了,第一兩天我覺得餓得發慌,胃十分難受,可是第三天就沒有感覺,我拼命喝水,更沒力氣,有點頭昏眼花冒虛汗。我真十分後悔,是絕對不能讓別人幫忙背乾糧的,我一直都是這麼獨立,什麼要依賴別人?我警惕自己以後不要再犯錯。我想,要是糧食不夠,不能支持下去,必須讓大哥明先走,我得投降,不然準會餓死在山上。

第四天我們爬上了最高的山頭,我們看到香港了!只隔一道海,又光又亮,朝著燈光走,絕對不會迷失方向。可是我快要餓昏了。正在這時,我看見前面草叢有個黑影一動一動的,我們藏起來仔細看,這不像是民兵。是見鬼了?有朋友會問我在這時會不會怕鬼?我說從來不怕,只怕遇見人!就是穿過墳地,不小心踩到了骷髏骨頭,我會默默道歉一聲。人不犯鬼,鬼不犯人,我又沒有做過虧心事,為什麼要怕鬼?可是要遇到人,多半是軍人或者是民兵,那麼更倒霉會被擒,更要受牢獄之災。看看這個黑影有點熟悉,我輕輕叫聲報紙仔,果然是他!我們真是喜出望外,真是天助我也!哪有失散了三天在這荒野山頭我們還能重遇,幸虧他沒有丟掉那多餘的乾糧,我們美美的吃飽一頓,睡覺直到天黑,我們開始下山,我真感謝上天的保佑,想不到居然絕處逢生,還以為這次定能成功!誰知空歡喜一場。

下山我們走了很久,繞過村莊,看到了國防公路,我們看見四面無人一衝而過到了海邊。糟糕!這時間是退潮時間,不能游泳,腳底是爛泥而且在一大片防潮簕,那是長著像玫瑰莖上有刺的小樹,那些刺會勾住衣服和褲子,所以我們向前走一步都十分慢。這時大概已是半夜了,要是繼續向前走在天亮還不能到香港的話,潮水一漲,我們就會被人發現束手就擒,如何是好?我和大哥明爭論起來,他主張退回國防公路後面躲起來,等明天晚上有足夠的時間再下水。我主張繼續向前去賭一下命運,因為回頭被捕的機會跟向前走被捕是相等,為何不搏一搏?。但報紙仔同意大哥明的意見,無可奈何我服從大家意見,我們就退回國防公路。誰知一靠近國防公路我們就被邊防軍包圍了,還有可怕的大狼狗。大家分別被五花大綁捆了起來,天一亮,軍人就把我們兩人一組串起來,這晚上被抓的人數眾多,大家就像被捆的一串螃蟹,送到深圳收容所。

照慣例從深圳收容所我又被送到樟木頭收容所。經過這幾天的爬山涉水挨餓,我的體力已盡,腳趾頭都變得瘀黑,後來腳指甲都掉了,滿腳是水泡,眼睛得了結膜炎紅紅的,走起路來一拐一拐的。我也沒有報別人的名字,弟弟去了香港,我也不擔心丟了教席,做回了自己,報了自己的真名。上兩次用了假名字,我不敢多跟別人交談,怕穿崩,露出馬腳,被人拆穿。這次我可沒有這種負擔。其實收容所是個大學校,大家都會交流經驗,我也遇到有些朋友,才知道大家是同道中人,可能以後有合作機會,因為我們一般不會向沒有偷渡意識的人講這些事,大家都要保密。在這裡可以看到被狼狗咬得傷痕累累的,在海上漂流幾天幾夜的,樣子變成像黑啡色乾柴似的,還有摔傷斷骨的,不過這些人都沒有治療的機會。我比較喜歡接近客家村姑,為了學習客家話,在邊界給民兵查問是可以對答如流,讓他們以為我是本地的知青,不會容易要看證明。後來我甚至連客家山歌都會唱。

這天可能我樣子太殘,又有紅眼病,別人都趕出去勞動,我和另一個女孩子被留在監倉裏,她叫亞華也患了紅眼症。我們大家就聊起來,她父親是個畫家,我們從畫畫聊到古詩,一起嘗試背誦能記得的詩句,從李清照到李白……想不到這次最大的收穫居然是認識人生一知音知己,我們交換了住址,出了獄我就到她家學畫畫,大家成為好友。幾十年後她居溫哥華,我在西雅圖,大家還可以談詩論畫。

年五月一日香港知青拜祭越海亡魂,右二为袁家伦

東山再起

送回到生產隊後,開除教席已經是意料中事。很快就要開批鬥大會,受一輪的謾罵侮辱看來逃不掉。那天治保主任通知下午開鬥爭大會,特意留了前排座位給我。開會時先是斗地富反壞右,民兵讓這些人戴上高白色紙帽子,跪下來,民兵就按著他們的頭大聲喊口號批鬥。我看看我坐的這一排都是投港賣國壞份子,我看不好,很快就會輪到我上場。我偷偷溜出去跑到公社衛生院看醫生,說肚子很痛又泄又吐,醫生給我開了半天的假單,等我回去生產隊,批鬥大會已經完成了。治保主任找到我,責問我為什麼逃避鬥爭大會?我可憐兮兮地說我突然肚子痛看醫生去了,要是你早說要我上台挨斗的話,我痛死也不敢走掉。他又好笑又好氣,結果不了了之,讓我寫檢討算了。

這時對政府對知青的策略有的改變,可以申請回城。我妹妹是姑母繼女去照顧繼母,我以疾病的理由申請回了廣州,我期待著一份工作或者上大學,可是希望就像肥皂泡一個個爆破。我妹妹好容易得到個工作機會當泥水工幫建築工人運送水泥,可是在三樓過窄小的天橋板時摔了下來,斷掉了鎖骨,又被醫院打針感染綠膿桿菌,腰背膿腫久久不癒。看到她的情境真令人痛心,面對還是看不到希望的生活,我決定東山再起,與命運搏鬥。

這次行動入局順利,大哥明的一個住在東莞塘頭下的農民朋友偉強跟我們一塊上路。帶我們的用品進去完全沒有問題,我只是負責買到塘下的車票就可以了,而且我們在第一晚偉強還能帶路,他熟悉當地環境。爬山涉水對於一個農村長大的強壯青年完全沒有難度,一路上他也很照顧我。我們在第五天初夜我們已經過了國防公路下了海,這天是漲潮,我們遊了三四個小時左右上了岸。在我們前面有幾間魚寮,裡面有光線從裡面透出來,魚寮後面就有條公路。大家都很高興,我們終於到了!大哥明說我們不用再走了,他父母是香港居民,只要打個電話,家裏就馬上會來接我們。於是他就走向前去敲門,可是說時遲那時快,大門一開,二話不說,幾個壯漢拿著大棍子向我們劈頭劈腦追打過來,大哥明和偉強拔腳拼命地跑,我閃在後面躲在田地裏,希望他們離開以後找個機會逃脫。可是很快這些人鬧嚷嚷地轉回來,我聽見有人氣憤地說讓偷渡犯跑掉了!又有人說還有一個女的,相信她跑不遠。他們就沿著附近搜索。我被他們找出來了,他們一見我也是用棍子亂打,把怒氣處在我身上,我馬上不敢動,他們以為我暈了才停止下來。我被他們押著走,當我看到有條深溝突然跳下去,可是跑不動,原來是爛泥溝,我的腿被泥土困住了。我聽到有人惡狠狠地作開槍狀說:“還敢跑!打死你!”我情緒失控了,大喊大叫起來:“開槍呀!打死我吧!我不想回去了!”他們捉我起來,用鎖鏈鎖著我在他們的床邊,我邊哭邊罵,把嗓子都哭啞了,像瘋了似的。我幻想著,大哥明和偉強會回來救我,這些只能是個夢罷了,好容易得到自由,他們還會自投羅網嗎?我有點氣怒覺得他們不講義氣,不過記起了這首詩:“愛情尤可貴,生命價更高,願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我終於放下釋懷了。

後來聽說捉我這些人是漁民,能自由出入大陸香港兩地,要是他們幫忙把偷渡客送回大陸,他們會得到獎賞。天還沒亮,他們就把我沿著田中的小路把我押送到邊防軍的軍營。我努力觀察四周,從這裡過對岸完全不用涉水。幾個軍人嘻嘻哈哈地把我關進水泥造的狼狗屋裡去。我彎著腰坐在黑漆漆的狗洞裡,氣味實在難聞,蚊子圍繞著亂飛。我乾脆躺了下來,折騰了一整夜,連掙扎的氣力都沒有。我記得小學時唸過一首詩:“我渴望著自由,但我深知道,人的軀體怎能從狗洞裡爬出?我寧願跟這活棺材一起燒掉,讓我在烈火中得到永生!”我仔細想想,把自己當個人,有自由有尊嚴,那肯定不能活下去,像這個烈士。可是忍得所有的屈辱,就是不要把自己當一個人,也許當是個畜牲,這就是求生,活著!我不知被關了多久,也沒有飯吃,軍人叫我爬出來戴上了手銬把我送到深圳收容所去。

這一次挫敗的感覺使我好像墮入了深渊,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使我心情久久不能平復,勇氣?我還有勇氣嗎?我在問自己,我的朋友幾乎都到了香港,我幾乎連一個能商量的都沒有。為了鎮定自己我居然唱起歌來,忘記了身在收容所。誰在唱歌?做牢都這麼開心!一個女管教兇狠地罵著衝進牢房,給我啪啪兩耳光,再加幾棍子。我呆呆地看著她,本來這女管教有一張精緻的臉,經常發怒發狠目露兇光把這張臉弄得像女巫似的,值得嗎?她打我就像打在一塊木頭一樣,麻木不仁不聲不響的,終於她氣沖沖地走了。我見過多少管教,就算有漂亮的輪廓,面貌都變的猙獰。

這次我被送回廣州黃華收容所,因為我的戶口已經轉到廣州。收容所裡的不是清一色的偷渡客,那些妓女,小偷,流浪者都關一起準備送回原地。我由於心情不好,幾乎吃不下飯,有點呆。馬上就有隻手從我的盤子抓飯來吃,我可不是好欺負的!什麼優雅斯文,師道尊嚴通通拋在一邊,打架!我生平第一次狠狠地打架!為了活著求生,我變得有點不認識自己。出獄回家以後我純粹是個無業游民,幸虧有亞華這個好朋友,每天一起畫國畫,唸唸唐詩,她也失敗了好幾次,大家互雙鼓勵。她的家人也很喜歡我,我慢慢地地重新振作起來,我這人實在是倔強得很,下了決心達不到目標死不休。我再次籌劃第五次行動。

終到彼岸

當我與亞茵商量,大家不謀而合。亞茵是個美女,嬌美的身段卻藏有一顆堅毅的決心,她也是失敗多次,而且有次行動晚上從山上摔下來,跌斷了鎖骨,我佩服她的堅強和勇氣,決定大家合作攜手並肩再為自由生存而戰。當然操練自己的身體也是非常重要,除了不斷練習游泳,來回游過石龍的東江河,我在廣州還每天都到越秀山來回豋上百步梯來練習腿力,這上面有孫中山遺囑紀念碑,寫著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對我來說也是個鼓勵。來這裡鍛鍊到幾乎都是同道中人,每天一大清早,多少青年人在這裡來回蹬百步梯,作苦苦的鍛鍊。

我們這次是四人同行,除了我和亞茵以外還有兩個年輕的姑娘要跟我們一起走,她們都是第一次上路,其中一人是塘下的村姑,她願意幫忙我們入局,也想請我們帶路,她們相信我們挺有經驗。亞茵身手敏捷,是開路先鋒,她拿著電工刀劈荊斬棘,比男子還強。這兩個女仔小心眼,怕我們拋開她們,故意走在我倆中間,我只有當後衛和參謀。也許走了多次,我好像有點熟悉了山頭,很快接近了邊界。雖然這次天氣十分不好,整天下雨,這幾天的行程我們行在雨中,睡在雨中。身上的皮膚都打摺了。但這次如有神助,也好像有第六感覺。有次我們下山時,石頭好像很滑,一蹬腳,石頭很鬆向下掉。我說大家都不要走了,原地睡覺,等天亮決定怎麼樣。剛剛天亮,我們發現在斷崖之上,要是繼續走,定會滑下山崖死定了。趁著天矇矇亮,民兵沒有這麼快上山,我們可以看到路,可以走得快。又有一次,前面就是最高山,一上去就可以看到香港,可是我這時覺得突然心發慌,牙齒打顫,覺得上山有危險,我說暫時不要上去,就在山腰上宿營。果然第二天我們就看見民兵帶了狗在山上搜索,還看到有些人被逮了。說起迷信,我們這些卒友都會有求神拜佛,燒香問卦的,我也能背誦觀音救苦救難經,在危急關頭默唸,不管有效沒有,卻比求救沒門好,心中有個依傍,增強自信心和毅力。

當我們到了國防公路前面的小山崗,躲起來仔細看,大海平靜無波,我甚至認得出上次被人逮捕的魚寮,香港就在那燈火燦爛處。我選擇下水的地方離那些魚寮比較遠,也許較安全。我對另外跟著我們的女孩子說,我們要分手而行,因為四個人的目標太大了,容易被人發現。前面就是香港,絕對不會迷路了。她們千謝萬謝說到了香港請喝茶,後來我們都到了香港,她們的諾言都沒有實現,幾十年都沒有見過面。我們下海之前是大片蠔田,也是退了水。通過蠔田我們的雙腿都被劃破得血淋淋的,可是我們當時卻沒有痛的感覺,過了蠔田就開始游泳。在西線的海很平靜,不是那麼浪急風高。有時游泳,有時能在水中走。我們很少用上氣枕,只用來歇息。這裡是鹹淡水交界吧,蝦子完全不怕人,在水中有的居然鑽到衣服裡來了,用手一摸捉一隻放在嘴裡,挺好吃的。我們花了大約六個小時上了岸,穿過農田和魚塘,我們到了香港的馬路。我們終於到了!我當時卻沒有歡喜若狂的感覺,因為是到了另一個世界,舉目無親,不知什麼遭遇在等著我,又是另外的一個冒險開始,當時只是一片迷迷惘惘,不知何去何從。

我們在公路上走著,還不知道該怎麼辦?一輛香港警察車就停在面前。我腳一軟,跌倒了。我還沒站起一抬頭就看見個黑皮鞋擦得晶亮的,穿著燙得筆直的警察制服,那風紀扣上的清潔帶笑容的臉,這警察先生有禮貌地請我們上車。我簡直呆住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待遇!我的印象中大陸警察是面如土色,衣不稱身,凶神惡煞,大聲吆喝。現在眼前出現的這位警察先生簡直是個男神!這第一眼的清潔,禮貌的印象,到現在還歷歷在目。警察把我們送到勒馬州差館,再送去元朗差館。我對女警的印象卻不太好。一個女警先搜身搜出了電工刀,喃喃地說,女孩子怎麼要帶刀!又搜查我的藏在衣領上的五塊錢人民幣,她看也不看就扔到垃圾桶裡去了,我請她還給我,她很不耐煩說:“香港不用人民幣”!誰不知道?但她跟本不知道那時候五塊錢人民幣對我家來說是個不少數目。她給些衣服讓我們換了,我們還美美地洗個澡,她要我們拿著個牌子拍張人蛇照,那張是張囚犯照,熊貓眼,亂草似的頭髮,疲憊黑黃的臉,慘不忍賭。後來就把我和亞茵關在監牢裡,我倆一個房間,有床,有被子,有廁所。我們的早餐是牛奶麵包,午餐和晚餐都是白米飯,有魚有肉。我們從來沒有嚐過如此美味,可是飯太少了,我們狼吞虎嚥吃了還覺不夠飽,實在太好吃了,簡直是享受,就算遲些放監我都覺得無所謂。曾經呆過狗洞的,經歷過生不如死的生活,今後遇到的一切,都是美好的,我都會感恩。

可是過了一天,我倆同時發高燒,大家的腳底和小腿都在過蠔田被蠔殼劃得體無全膚,有的甚至割開到肉,傷口感染了。現在我們才感到十分十分疼痛,原來我們在極度緊張中連疼痛也感覺不到。。女警馬上帶我們去醫院看病和打破傷風針。一個女警告訴我們說,你們實在太幸運了,一個星期後香港政府就不會再收留大陸難民了,要是被警察逮住了就要馬上送會大陸去,你們出去就該買六合彩。真的我真的很幸運,老天對我不薄,過了幾天我們退燒了,亞茵的親戚,我弟弟來接我出去,終於到了這個花花世界,從此我真的改變了命運。

本來寫到這裡該是完結了,還有一點好笑的。一個月我回到香港人民事務處去領身分證。這女警對照現在的我和那張人蛇照片,實在沒有半點相同。到了香港我的朋友給錢的給錢,給衣服的給衣服,教我打扮化妝,千叮萬囑叫我不要說自己從大陸來,以免受人歧視。半個月以後,我以香港中五畢業的身分在尖沙咀妙麗洋行找到第一份工,見工時說我的畢業證書讓一場大火燒了,要的話我回校再申請拿來,他們給我看一張英文報紙,我若有介事地看了半天,幸虧沒有考我,這是我這一生最後說的一個謊,公司就馬上雇用我了。我的工作是每天到個小學約見校長讓他允許讓學生定購公司出品的學生皮鞋。這天出現在女警面前是位穿迷你裙,松糕鞋戴眼鏡斯文自信漂亮的年輕小姐。這女警用懷疑鄙視的眼光對我說,看看你是什麼樣子?我看看仔細自己也沒有什麼差錯,也沒什麼不對勁的,略施脂粉,一個出入洋行文員的正常打扮。她接這又說,你做什麼工?我覺得她的眼光像在審問我是不是做雞?我神氣地回答說在尖沙咀洋行當文員。我永遠忘不掉她那尖酸的語調和眼神。她一臉驚訝,又問:“有人介紹的嗎”?“沒有,我看報紙找的”。我回了她一個堅定不用懷疑的眼神。我一出門,幾個乞丐纏著我要錢,我開心地笑了,雖然我身上的錢還沒有他們向別人討錢的箱子裡多,我居然像個有能力的施予者了!我的尊嚴,我的自信全回來了!

我終於能像隻出籠小鳥,去過自己選擇的生活,用生命博取自由,今生無憾!

(全文完)

袁家伦写的书

文章来源:蒙泰尼里神父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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